抽空去聆听了美国耶鲁大学Leon Plantinga教授的讲座“作为作曲家和钢琴家的贝多芬:《第三钢琴协奏曲》作品37”。P教授系“诺顿音乐断代史丛书”中《浪漫主义音乐》一书的作者,尤精于贝多芬、克列门蒂、舒曼和整个浪漫主义时期音乐的研究。看来,他属于比较“老派”的一路学者,基本排斥时髦的“新音乐学”辞藻和视角,只是忠心耿耿地对待音乐。整个讲座是在“讲”中“弹”,在“奏”中“听”(为此,他专门要求在周日关起门来练琴)。
从讲座题目上看,似乎少有出奇。讲座内容也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但听完之后,还是产生了如下感触。
从P教授讲座中,我们窥见了一种独特的“听”的哲学:即,听懂音乐的秘诀是,在熟知常规惯例的基础上,欣赏和领会作曲家的别出心裁(或者,听出作曲家的败笔所在——如P教授认为,这部协奏曲末乐章中间的插段主题,第一次由单簧管呈现的方式,就不如第二次由钢琴演奏的变体更有创意)。为此,P教授才几乎是从头至尾在钢琴上将这部作品讲/弹一遍——因为贝多芬的别出心裁比比皆是,几乎渗透在乐谱的每一个细节中。没有抓住这些细节,没有领会这些细节的“妙”处,实际上就没有真正理解音乐。那么,这样的角度,应该给我们的音乐批评、音乐分析,乃至我们的整个音乐教育和教学,引发什么样的启示?
此外,P教授讲座中体现了学者与音乐之间一种深切的亲密关系和亲和态度。虽然整个讲座仅仅围绕一个作品,但在不经意间显现出P教授对贝多芬和莫扎特很多其他作品的熟知与了解。这当然首先得力于P教授的钢琴演奏能力(他视奏总谱,而不是我们一般偷懒的做法:拿两架钢琴的缩谱来对付)。同时,也因为P教授对整体音乐文献的透彻了解。如,再现部开始,贝多芬一般会将原先偏于抒情和安静的主题以强奏方式重新改写,以加强戏剧性的感觉——P教授立刻在钢琴奏出《小提琴协奏曲》和《第四钢琴协奏曲》(均为第一乐章)作为例证。又如,谈到贝多芬在第二乐章独特的持续踏板和弱音踏板用法,P教授立即用作品27之一(“月光”奏鸣曲)和作品31之二(“暴风雨”奏鸣曲)来作为参照。再如,谈到贝多芬在这首协奏曲中采取的一种惯用技术手法(高音部为半音下行,低音部则以五度循环进行予以支撑),他立即以莫扎特的《第四十交响曲》K.550第一乐章的第二主题作为举例。显然,P教授与音乐之间不“隔”,非常亲密乃至亲热,有“亲如一家”的感觉。这种通过积累而达到的熟稔绝非一日之功可得。此外,正是因为这种广泛联系其他作品文献的能力,使音乐作品之间的所谓“互文性”(intertextality)品质显露出来,从而打开了音乐理解和音乐意义的另一个维度。从这层意义上说,甚至可以认为,如果没有在一首作品中听到另一些作品的回响,可能就不算真正领悟这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