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凡读过书的人,都有两个名字。出生时由父母起个乳名,到上学时,再请老师做个书名或叫正名。乳名较随意,有父母在孩子出生时,一时不知叫什么好,男的就叫弟仔,女的就叫阿妮。属猪的叫猪,属狗的叫狗。正名则多有立意,希望将来成为国家栋梁的,叫国栋,希望发财的叫财利、叫财喜。长大了会写文章,多个笔名;会作画的添个雅号,什么山人、斋主之类。更有特别者,为避官司,躲钱债,改名换姓又添一名。
说来也凑巧,潮州音乐中也常见有一曲多名,其背景也大致相似。
名艺人张炳合先生,创作一首小曲,不会作名,一位乐友见他常口叼一支象牙烟嘴,就帮他起个《象弄牙》的名字。有位老先生认为这名字太土气,给它另起个《暮鼓晨钟》的雅号。这首小曲在汕头市潮乐改进会出版的曲集里叫《象弄牙》,汕头戏曲学校刊印的教材就叫《暮鼓晨钟》。这首曲子,曲调明快、活跃,反映不出出家人早晚做功课时敲钟撞鼓的空灵气氛,更多的人还是叫它的土名《象弄牙》。
潮州音乐十大套之一《大八板》,又名《熏风曲》,《寒鸭戏水》又名《月下鸥盟》,流行乐曲《过江龙》又名《秋思》,《一点金》又名《秋芙蓉》…… 前者是原名,后者疑似是老先生之辈重起的雅名。
又一首名曲叫《玉鱼尾》,这明显是宋元曲牌名,由于音讹出现了多个名字。潮州九县市,《玉鱼尾》的“鱼”字,汕头市人音读Hen,潮阳县人读hu,与“壶”、“狐”同音。潮阳一带就叫《玉狐尾》、《玉壶尾》。揭阳县人“壶”与“牛”的音相近,揭阳的潮乐艺人就叫《玉牛尾》。以前的老艺人,多数文化偏低,出现音讹,写错别字并不奇怪。解放后,文艺创作曾一度时兴春、大海、丰收三大主题,反映了人民对解放了的欢悦心态。著名潮乐演奏家林玉波先生,在这一思潮的影响下,又进一步把《玉壶尾》改名为《玉壶买春》。由于意境美,符合时尚,加上当时广播电台、舞台上多次播演,再通过潮乐曲集出版,多年来没有人异议,如今都叫《玉壶买春》,叫原名的倒少了。
在极左文艺思潮泛滥,特别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期间,文艺领域有不少禁区和忌讳。如忌写爱情,怕受色情牵连。忌写花鸟、山水,怕与“风花雪月”的资产阶级情调有染。当时搞文艺创作,包括表演乃至整理传统,大都怕碰三六九:不要触犯三面红旗,六项政治标准和“九个指头”,即对领导者的政绩评估,要注意成绩与存在问题是九个指头与一个指头的比例关系,再谈清楚一点,就是成绩永远是主要的,是九个指头,缺点和存在问题是次要的、局部的,是一个指头。艺人们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是历次政治运动中听多听少也学乖了。摸清一些文艺馆员的脾僻,为了节目审查顺利过关,X县的艺人,曾把参加会演的潮州音乐十大套之《凤求凰》改名为《中苏友好》,凤求凰一看便知是男女之事,改为《中苏友好》还有什么不好?同种思路,汕头潮乐改进会把《绣阁》(又名“恕阁”)改名为《大红花》,这是劳动模范的标记。还有更典型者,著名古筝家徐涤生先生,1956年为了配合宣传对私营工商业者的改造,竟然把原创筝独奏曲《春涧流泉》改名为《当社会主义进入高潮的时候》,这不仅是一般配合政治,已经有点像“社论”了。徐先生是位聪明的艺术家,我猜想他把《春涧流泉》改名的真正原因,是担心被列为“山水”类的毒草,才转了个弯。等政治运动过后,又偷偷地恢复了正名。至今仍在筝界流行的《春涧流泉》,也有改名的记录。
1976年,汕头地区有个潮乐代表队上省演出和录制唱片,当时上省节目都得审查,省文化部门有位领导同志,在文革时期经受过冲击,官复原职后仍心有余悸,对送审节目特别留心,上报节目中有传统曲目《粉红莲》和《粉蝶采花》,因有个“粉”字受嫌,认为古代谈的红粉,多属才子佳人范围,乃至于不三不四的娼妓。于是劝说上报团队适当改名。既然粉字有问题,把它去掉就是了。因此《粉红莲》改名为《红莲曲》。之后由著名艺人杨广泉先生头弦领奏,并按新名录音出版。至于《粉蝶采花》就改得曲折一些。起初改为“彩蝶迎春”,虽合春的时尚主题,但遭到质疑。说蝴蝶春天产卵,夏天才孵化,哪里来得及迎春,最后改名为《彩蝶纷飞》。不管是欢欢乐乐的纷纷飞舞,还是担惊受怕的纷纷逃窜,也就混混过了关。幸得当初文化部门只管一般文化,如果管宽了,管到食文化,就不知著名品牌广州沙河粉,要改什么名字。 #p#分页标题#e#
旧时代有老学究曾把《寒鸦戏水》改名为《月下鸥盟》。解放后,又有新学者把《寒鸦戏水》改名为《寒鸭戏水》。据闻,这是京都一位资深的古筝界老前辈改的名,他认为,“鸦”是“鸭”的音讹,此其一;鸦是不祥之鸟,形象不美,也该改,此其二;鸦不识水性,鸭才会游水,此其三。往后,他的一名学生在香港演出时,正式把寒鸦改为寒鸭,刊印在节目单上。此后又见到有刊载在《人民音乐》上的文章也把《寒鸦戏水》改成《寒鸭戏水》。可见其影响越来越大。大家知道,普通话是四声,潮州方言是八声,在北京,“鸦”同“鸭”同音。在潮汕,“鸦”同“阿”(a)是平声。鸭音近“押”,是入声。谈音讹是不明情况,说到鸦是不祥之鸟这是俗见,说它形象不美则是偏见,历代的艺术家都将鸦入诗入画。马致远的名篇《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至今仍脍炙人口,其实丑小鸭比鸦美不了多少。话又谈回来,如果改名者是个一般艺人、一般人士,问题倒也不大。像前面所谈:“玉鱼”变“玉壶”之类。只乱在当地或一个小范围。如改名者是名学者、名教授、名演奏家,情况就大大不同了。不单影响范围广,他们的名篇还将影响后一代,谁能预料,在几百年后,如果有人根据古谱,又有人根据新论,是鸦是鸭或许还有一场争论……
从潮州乐曲的一曲多名,让我们看到潮州音乐在发展的道路上一个个沉重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