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院看过一部讲述瞎子阿炳生平的影片《二泉映月》。故事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印象,却还记得阿炳在雨夜跌跌撞撞摸索的情形。阿炳的遭遇也算一言难尽。尽管他并不识谱,但是他用心创作的音乐,其实体现了生存的乏力和坚韧。后来读古词,读到“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忽然奇怪地想这是替我描写二胡。二胡这种乐器我一直不敢触及,就因为它的凄苦。尽管我也知道它能表现欢快,但一直觉得这不是它的擅长。心中于是暗存孤独的印象。平常在庸庸碌碌中,时间很快地流逝。其间在偶然的停顿里,打开一盘闵惠芬的二胡专辑,听她演奏《二泉映月》,极稳的节奏感从不知不觉中由慢到快,好像许多民间音乐常有的感觉,因此有种莫名的不称意。但是静下心来,又不能不承认,相对传统文化和习惯心理,它仍是比较理想的演绎。接着又听到了俞丽拿演奏的一个小提琴独奏版。过分纤细的感觉,像隔得很远,几乎没有了二胡的那种执著。这太不过瘾,也没有了原曲的深度。于是我暂时搁置了这支乐曲。
再次重听到《二泉映月》, 已经是将近1990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晚22时播出的音乐欣赏节目,由一家外国广播交响乐团演出的管弦乐改编曲。那种茫茫一片,于无声处的叹息,由弦乐组奏来,已经赋予了乐曲大地一样的涵义。“大地沉积着黑色素/大地沉积着黑色素一样的痛苦”,诗人梁小斌在1981年写出的这样的诗句,让我现在读来,既是苍鹰高高飞翔,俯视身下的感觉,又仿佛是描述那些深沉的心理,对人对环境的体验。我想即使当年阿炳,也曾经满怀这样的认识,这种艰苦岁月的总结。德国著名导演法斯宾德在一次谈话中说:人能平静地看待自己的痛苦,其实是种惨烈。
阿炳的一生如戏剧般充满情节的跌宕。据说他生平唯一留存下来的影像,只有一张日伪统治无锡时期“良民证”上的标准照。相片里那个带着盲人眼镜,形容枯瘦的中年人,在一顶破毡帽下面的面孔,透着生活的艰难和沧桑。也许命运给阿炳的磨难,正是成就他那些动人心魄乐曲的缘由。这个大名华彦钧的私生子,生来就被剥夺了家庭慈爱的权利。当他的生母无奈地以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抵抗世俗的歧视,这个孩子性格中一些隐秘的部分已经可见端倪。在外寄养几年的少年回归生父华清和的身边,他的眼光所见之处,也许有更多的是不解的疑惑。我从资料中知道,他是叫着“师傅”来到当道士的父亲身旁。华清河自号雪梅,精通各种乐器。阿炳勤学苦练,不久就熟练地掌握了二胡、三弦、琵琶和笛子等多种乐器的演奏技艺。此刻阿炳还当自己只是个蒙受好心人照料的孤儿。然而当他长到21岁时,阿炳突然在华清河因病去世前明白了自己的身世。
往后的日子说来也令人唏嘘。无锡城中道观洞虚宫里雷尊殿的新任当家道士华彦钧似乎放任自流,吃喝嫖赌甚至吸食鸦片。荒唐的生活带来荒唐的结果:因为梅毒侵害他瞎了眼睛,丧失对道观的控制。流落街头后,族人安排江阴的农村寡妇董彩娣来照顾他。世事就是这样矛盾。痛苦绝望中的阿炳没有破罐子破摔。再往后的日子里,一个说唱时事,在街头卖艺,以“瞎子阿炳”闻名的创作型民间艺人新生了。有一篇当时见证人的回忆文章说,日本人侵占无锡后,阿炳和董彩娣曾外出避难,在上海的昆曲班仙霓社担任弹奏三弦的琴师,其间甚至还在当时拍摄的电影《七重天》里表演了一个群众角色。
阿炳在这个卖艺为生的时期创作了他最为动人的乐曲。围绕二胡曲《二泉映月》的流传有许多故事,我在偶然中读到其一个,说南京师范大学教授黎松寿孩童时期和阿炳是邻居,少年时喜好二胡,在演奏技法上常常得到阿炳的点拨。后来他考上了南京艺术学院民乐系。一天天很冷,他在老师琴房外活动手指,随手拉了支阿炳教他的乐曲。一曲终了,过来一个人讯问他拉的是什么曲子。老师告诉他,这位问他的先生是从中央音乐学院来的杨荫浏教授。黎松寿说这乐曲是家乡一个民间艺人教的,没名字。杨荫浏说这曲子好,还说他们正在收集民乐,要用刚从国外进口的钢丝录音机录下这样好的民间音乐。黎松寿和杨教授约好,回到家乡一直等到9月份,杨荫浏和曹安和两位教授才来到无锡。这次他们带来的任务是录制无锡的道教音乐。等录完这些道教音乐,黎松寿坚持请他们去录阿炳的乐曲。等阿炳拉完一曲,杨荫浏教授轻声问这曲子的名字,阿炳说没名字。杨教授说没名字不行,要想一个。阿炳接着说那就叫《二泉印月》吧。杨教授又说,《印月》这名字跟广东音乐重了,要不叫映月,无锡有映山湖么。
对这件事情,黎松寿先生在他的回忆文章里说:1950年9月20日,我和妻子陪着杨荫浏、曹安和两位先生找阿炳录音,那天一直录到晚上7点半才结束。录音的时候,阿炳因为身体很不好,手劲也不够,琴也是临时找的,所以录音保存下来的《二泉映月》并不是效果最好的。阿炳的最后一次演出是1950年9月25日,也就是录音后的第5天,好像是无锡牙医协会成立大会的文艺演出。阿炳支撑着病体出门,由于他走得慢,到会场时演出都快结束了。我扶着阿炳走上舞台,坐在话筒前面。这是阿炳平生第一次面对话筒演出,也是惟一的一次。阿炳一开始是弹琵琶,后来台下有人叫着要阿炳拉二胡,我和妻子就叫阿炳注意身体,不要拉。阿炳说了一句:“我给无锡的乡亲拉琴,拉死也甘心。”接着就拉起了他不知拉了多少遍的《二泉映月》。我记得满场都是人,连窗户上也站满了人。演出结束的时候,台下掌声和叫好声不断,阿炳听见就脱下头上的帽子点头示意。那次演出后的第3天,阿炳就去世了。
80多年前,无锡街道的上空常常飘扬着阿炳卖艺乞讨所奏响的琴声。他的即兴演奏,不仅成就了《二泉映月》这支自述式的悲歌,更主要的是它摆脱了那种赏玩式的心态,上升为一种与我同在的共命运感。对人世的关怀,对自我的思考,以及遭受的磨难,使一些人很容易地把他和贝多芬相提并论。不是说人活着多么艰难,或者古人挂在嘴边的“天降将大任于斯人”,而是真切的自己的行为。一部伟大的作品是一部心灵史,它折射了人之所以要站立的原因。我在阿炳音乐里常常感觉到的,在那一瞬间,就是能分清许多是非。我记忆里有过一段介绍日本指挥家小泽征尔的文字,说他在第一次听到《二泉映月》这首乐曲时流着眼泪告诉别人:“像这样的乐曲应该跪下来听。”
阿炳因为1950年那次录音保留了他创作的六首乐曲:即今天已为世人所熟知的二胡曲《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琵琶曲《大浪淘沙》、《龙船》、《昭君出塞》。这是一件万幸的事情。作为民间艺人,他艰苦的一生也许只是有史以来无数血泪人生其中的一次。幸好他有了一个机会,不仅能够用自己的双手,用音符来表达,还能借助音乐这种工具来感染其他的心灵。多年以前,我在听《二泉映月》的时候写下一首诗。诗歌的题目叫《赤足的阿炳》:今晚的大雪要把无锡城掩盖/包括往事和穷人的悲哀/仿佛哑口的蛇皮二胡被你/粗糙地带出呻吟//如今的雪落一天,孤独一天/树木也难忍折断的命运/被你!无语诉说的压力/在二胡的弓弦惊窜//可是诗人泪流太多,力气不够/低头看不见风雪的缘由/二胡在怀抱中询问天空为何/这人总是看不清自己//要说阿炳赤足走遍无锡/城中的巷弄像镜中时光/当行人散尽万籁俱寂/今晚的大雪只有孤独穿行。
音乐是一双干净的手,在城市中它象征了一种简单而又质朴的生活。可能很多时候我们都在庸庸碌碌中忙于生计,忙得都快忘了生存的目的。那么,在一切都可能被漠视的时候,为什么我们不抓住最后一瞬?趁着空闲,打开唱机,去和音乐做一次约会,就像我们微微有点虚度光阴的羞愧时,和过去的告别使自己假装放松地说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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