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年,由于职称问题,我得学会弹钢琴,或者说需要能够正规地弹一首钢琴曲。要命的是,还要通过专业部门的考试。
隔行如隔山。虽然曾在文艺团体呆过,但那时我的专业跟弹钢琴也算是隔了座比较厉害的山。我在钢琴上的所有水平,就是能在琴键上没有任何指法的胡乱敲出简单的歌曲,比如“我的祖国”,“红河谷”,“喀秋莎”,“映山红”什么的。就这点成色也过去多年了,眼下忽然要用正规的指法去弹正规的钢琴曲,想想这个,如果不发愁那就是缺心眼儿。
时间可不管你愁不愁,到了日子就是丑媳妇也得见公婆。硬着头皮找了老师,先选曲目。看着老师拿着钢琴教材认真地翻找,我苦笑着夺过书合上:拜托!本学生可是没有任何水平可言,把你认为最简单、最好学、谁都能学会的曲子教给我,能应付考试就是救命了!老师选了一首外国曲子《春之歌》后有点犹豫说,这曲子过于简单了,不知能否算作考试曲目... 哎呀呀,“过于简单”四个字这时候在我听来简直如同天籁!抓过教材,先看这首曲谱的篇幅长短,再看看音符的疏密,噢,就是它了!简单的钢琴曲也是钢琴曲,不是钢琴考级,也不是钢琴比赛,凭什么不算数?
把老师摁到琴凳上,催促她赶紧示范给我听。老师的十指优美自如的在琴键上起伏游走,明快的音乐在她指间流淌。我听出前几个乐句都在中音区,不仅简单而且还有重复,心里很是高兴。中间几个乐句有些变化但跨度也不大,似乎也不太复杂。后面的节奏变慢,而且老师的手势变了:左手还在身体前方位置弹着,而右手臂则缓缓的从左手上方交叉越过,到钢琴的左边也就是低音区,右手指在那儿弹响一组浑厚的低音,而后全曲结束。哇,这首小曲子竟然还有如此华丽的手部交叉动作,印象中这个动作只有那些钢琴家们,在弹奏时被音乐陶醉了的情况下才情不自禁的,难道我也有幸在钢琴上玩这么一把花活?这么想着又觉得可笑,就我这水平还做这个动作,不就像衣衫褴褛的人披了件新的燕尾服?不过说实话,咱是破天荒头一回,也想在钢琴上尝试一把浪漫瞬间,反正朗朗、刘诗昆他们也看不见。还怕老师认为我水平差不配这个动作而因此去掉,就问了:这个手部交叉动作必须要做吗?老师觉得我真外行:当然了,琴谱上要求这样,不是我发明的,也不是即兴做出来的。我放心了,请老师又示范了几遍,其实是想多看看那个美妙的结尾动作。
开始练琴了,才知道弹钢琴是天下最难的事情之一。左右手配合谁都知道,但那“合”是好“配”的吗?!弹着右手顾不上左手,左手刚顾上右手又乱了套,这时候的脑子根本就管不住自己的两只手。每一个音符的位置,用哪个手指,都要从一加一等于二学起。尤其可恨的是左手,弹琴时就跟脚丫子差不多。短短一个乐句,练多少遍还是差三落四连贯不起来。弹得烦躁时,真想打自己的手,也想砸这些琴键,还特别恨考钢琴这件事。联想起多少学钢琴的孩子,课余时间也不能好好玩,小小年纪被逼着练这些劳什子才艺。我一朋友的女儿为练钢琴,家长专门准备了一把小尺子,随时对付她那不听话的小手,其实大人孩子都受罪啊!如今我老大不小的了,也被逼到了钢琴旁,这都是为什么?!
联想归联想生气归生气,还得加紧练不是?单位的这架钢琴是黑色的,很新很亮很漂亮音色也很美,我老觉得让我弹实在是太委屈了它。弹得多了怎么说也该有点进步,所谓进步就是能结结巴巴的把曲子连贯下来,虽然手指僵硬动作机械,一看就是初学的低级大业余。弹琴的过程痛苦居多,不过幸亏有“手部交叉”这个不同凡响的结尾动作,让我还有点热情、美感和盼头。反正不管有多么不悦耳,总算把这首曲子“啃”了下来,下面就是熟练了。既然技不如人,曲目弹奏技法又简单,我设想着在结尾部分着重强调一下,没准儿咱这具有美感的动作能冲淡几分没有美感的琴声呢。#p#分页标题#e#
考试的日子到了。焦灼烦躁又无奈,只有硬着头皮假装也会弹钢琴。那天参加考试的人很多,大多都正经学过钢琴是有备而来,像我这样刚刚被扫过盲的恐怕稀有。真觉得那天有点像世界末日。
几个考场的琴声此起彼伏,考生们一个个进去出来,或兴奋或沮丧,这些场面让我内心很复杂。等待在自己的考场外面,我注意到不少考生都在弹同一首曲目,就像现在的青歌赛上,几个美声男歌手都唱《今夜无人入眠》,但好像没有一个人弹奏我的《春之歌》,可见人家都不屑于这首表达不出水准的曲目。嗨,让他们表达水准去,反正我死活都得弹它。仅此一条路横在面前,我反而不怎么焦虑了。
终于轮到我了!忍着心跳进场后,看到一排考官在交头接耳地说着话,从松弛的表情看出他们说的是闲话,考场气氛不很肃杀,我稍微放松了点。再一侧头看见了考官对面的钢琴,那是一架颜色已经有些发黄、斑驳破旧的白色钢琴!老天啊,只觉得心重新又被揪紧,一下子脑子空白无所适从。一两个月来,我看着、练着的是一架黑色闪亮的新钢琴,好不容易熟悉了那架钢琴的模样、每个琴键包括坐的琴凳,我不知道眼前这个彻头彻尾不一样的白色怪物该怎样去对付! 惶惶然坐下,看着几个脱了漆并塌下去的琴键,忽然感觉跟我的黑色钢琴简直不是同类。一阵眩晕,我竟然一时找不到曲目开始的第一个音键。锋芒在背啊,十来只眼睛盯着我呢!见我没有动静,考官们暂停说闲话作提示:你可以开始了。这时我终于找到了音键的位置,开始了生平第一回苦不堪言的钢琴表演。但只弹了两三个乐句,听到考官叫停,我愣了一下,然后落荒而逃。
坐在考场外树荫下喝水喘息,半天才恢复了正常知觉。回想刚才考场上那抓狂的一幕,真像是死里逃生。看着考生们继续进出,还听到考场上的琴声一阵阵戛然而止,我顿时想起、也明白了考官们说着闲话的松弛表情,还理解了他们根本没有耐心听完每个考生精心准备的整首曲目,更何况是我那首纯属小儿科的《春之歌》呢。闹了几个月茶饭不思,又在考场上黑白混淆头晕目眩,却原来是自己吓了自己。不过有一点,可惜了曲子最后那个具有钢琴家风范的双手交叉,恐怕此生再也没有正式机会去糊弄着华丽一把了。
多年以后,每当说起这个故事,朋友们总是嬉笑:黑钢琴白钢琴还不都是钢琴吗,只会弹黑的不会弹白的简直不能想象,这样的琴手世界上大概只有你一个。只是如此诋毁嘲笑我的人,是那些连钢琴都极少去碰过的人,我说他们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