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家》(Shine)这部改编自真人真事的电影,让丈夫和我看了触目惊心。
主角大卫˙赫夫考(David Helfgott),出生在澳洲一个贫穷保守的犹太家庭,从小在父亲严厉的管教下学习钢琴,小小年纪就绽放傲人的演奏才华。
我家也有一个会弹琴的儿子,他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以一曲贝多芬的「给爱丽丝」,赢得无数观众起立鼓掌。孩子就读的教会学校特地颁发证书,宣称他天赋异禀,是钢琴演奏的奇才。连续几年,都获得在学校音乐会独奏的殊荣,从贝多芬、莫扎特弹到萧邦。
大卫的父亲和其父母,在二次大战前原是住在波兰的犹太人。父亲喜欢叙述自己小时候种种苦难和没能学音乐的不幸,少年时他曾花尽积蓄,买了一把小提琴,却被他父亲砸烂。因此他不断提醒大卫,要为有机会学音乐感恩。他不断告诉儿子,人生是残酷的,一个人必须熬得住,坚持到底。少年大卫倍受一定要赢的压力,讲话开始有些口吃,夜里还会尿床,不过他的琴艺不断精进。大卫获得著名音乐家史坦(Isaac Stern)赏识,推荐他到美国费城音乐学校求学,却被父亲禁止,这对从小惟父命是从且内心极端敏感的大卫来说,是父子关系严重分歧的开始。电影描绘大卫在浴缸里大便,遭来父亲一阵毒打,以夸大的手法表达父子之间这场冲突。
六年前,我们举家从美国迁回台湾,大儿子正要升六年级,中文程度跟不上台湾学校的程度,只好送他进学费昂贵的美国学校,弟弟则就读本地的国小。我们一再提醒他要心存感恩,善待兄弟。谁知青春期的他,经常全身不对劲,说台湾又脏又乱、嫌家里又小又寒酸。有时甚至眼露凶光,口出恶言,穷凶恶极地对待弟弟。该隐谋杀亚伯、以扫想杀死雅各的故事,成了我长年挥之不去的梦魇。丈夫出差长时不在家,一回来就得听我发儿子牢骚,夫妻感情因此晴时多云偶阵雨,父子关系更形恶劣。
回台之后第一年,钢琴老师为儿子报名参加比赛。初赛是在师范大学大礼堂举行,我们全家出席。比赛前,参赛选手一个个自动上台,试弹一番,丈夫也要儿子上去试试身手。儿子坚持不肯,引起丈夫不悦,当场大发脾气,也不顾身处公共场所,伤人的话语如五雷轰顶:「还不是洞里老虎,平常只会对弟弟凶,现在却像懦夫一样,不如立刻回家算了…」惹来周遭异样的眼光,当时我羞得无地自容,孩子上台演奏时,更是头都抬不起来。结果,当然是落选了。
少年大卫在某次比赛后,获得英国皇家音乐学院提供奖学金,这次他不顾父亲断绝父子关系的要胁,毅然决然离家到伦敦求学。尽管大卫的表现深获教授赏赐,但与父亲决裂所留下的阴霾却无法自他内心抹去。在一场重要的比赛上,大卫完美地弹完极端困难的拉赫曼尼诺夫之三号钢琴协奏曲,全场观众起立向他致敬,谁知他的精神却随之崩溃。
接下来儿子先后被两位钢琴老师开除,学了八年的钢琴就此划上休止符。学校功课一路下滑,语文课老师打电话来家里,警告他作业再不交,该科就会被当掉。家长会上,每个老师都说儿子缺乏自信,很少参与课堂讨论。每回我开口劝他,他就会说:「我最烂,我最烂!」有时还故意学弱智的样子吓我。除非万不得已,我总避免去美国学校参加任何活动。丈夫建议干脆把儿子送去寄宿学校,让别人来管教。
我是心灵愁苦的妇人,在主面前痛痛哭泣:「以法莲哪,我怎能舍弃你?」
一九七○年大卫回到澳洲,请求父亲让他回家,父亲断然拒绝!接下来十年,大卫在精神病院度过,医生不让他弹琴,怕他更加伤心。直到有一天,被一位基督徒义工认出来,带他离开精神病院。结结巴巴的大卫对那名好心的妇人喃喃道:「我以为自己是只小猫,因为我那样渴望被抚摸…人生是永恒的冒险,是谜、是出荒谬的悲剧…」后来他住在有一台老旧钢琴的中途之家,靠着与生俱来的音准与对乐谱的残存记忆,再度练起钢琴。
三年前,丈夫紧锣密鼓准备开公司,追求事业高峰。只是创业之途艰辛,无人能预知结局,可以确定接下来的几年,定是聚少离多、晚餐桌上见不到爸爸的日子。其实,如果将准备创业的资金,拿来省省过日子,也可以退休了。这时,丈夫大学的好友突然病逝,原本同学眼中人人钦羡的大老板,竟留下天文数字的债务,叫人难以置信。同窗好友的悲剧带给丈夫极大冲击,促使他再思生命的目标与意义。为了软弱的妻子和叛逆的儿子,丈夫选择了在四十六岁的壮年,从耗费掉他大半心力和家庭生活的职场上,退下来。
大卫再次闪耀,精湛的钢琴技巧重新绽放,在餐厅的演奏大受观众激赏。年迈的父亲前来探视,戴着用胶带贴着的破旧眼镜,为儿子配戴伦敦协奏曲大赛的奖牌。迟来的拥抱令人惋惜,但这和解终究还是有些意义罢!
丈夫工作压力减除后,家庭气氛显著改善。亲子间的互动虽非一朝一夕所能建立,却朝着明朗的方向转变。首先,为了孩子上学方便,我们搬到美国学校边上。早晨孩子出门前,我们轮流为他们祝祷;晚上全家一起读经。我慢慢学习少一点定罪的话语,多一些鼓励和赞美。儿子在中断多年之后,自动拿起琴谱,尝试萧邦的「波兰舞曲」,这也是影片中少年赫夫考拿手的困难曲目。在一年多的自我摸索之后,儿子自告奋勇、首度参加学校高中组钢琴比赛,没想到竟能击败强劲的对手,入选为学校的两名钢琴手之一,代表学校参加校际间的音乐观摩赛。校内各社团年会,纷纷邀请儿子独奏。
大卫讲话舌头仍会打结,行为举止依旧脱轨,但他已逐渐摆脱过去的阴霾,有勇气向一个乐迷求婚。在新婚妻子的帮助下,开了第一场正式复出的演奏会,压轴的曲目是李斯特改编自帕格尼尼的名小提琴练习曲「小花钟」(La Campanella),赢得满堂不绝的掌声,大卫的母亲、姊妹和最早的钢琴老师,都含着泪为他庆贺。
儿子开始在教会司琴,领会的师母对我说:「昨天和你儿子排练,不论我说什么,他都没反应。没想到今天早上,我俩配合得天衣无缝,弹得太棒了!」勇气与胆识,与人应对沟通的自信,当然也不是短期拾得回来的。在孩子的同意下,我们再度为他请了钢琴老师,是教会里一位姐妹。如果没有特别的耐心与爱心,谁能调教一位难得有反应的孩子?老师选了李斯特的「小花钟」,作为儿子挑战第二年钢琴赛的曲子。
这是一首难度相当高的钢琴曲,需要一双灵活的大手才弹得来,困难的指法和飞快的速度,不容易准确掌握。我们为他买了不同版本的CD及琴谱,儿子定意要挑战那更快速的版本。叮叮当当反复练习的琴声,甚至引来邻居抗议,每次练习,丈夫还得搬动书柜,以增加隔音效果。将近一年的苦练,弹断三次弦,每回丈夫都催调音师前来换弦。儿子再度获得代表学校出国比赛的殊荣,更在学校举办的慈善音乐会上,以完美的演出赢得全场起立鼓掌,距离他第一次所获得的满堂喝采,整整十年。
今年儿子出国比赛回来,告诉我当他正式开始演奏,手指照着平常力度轻轻按下,钢琴竟然没有发出任何响声,赫然发现不同厂牌的琴,敏感度这样悬殊。他终于能明白当年父亲逼他上台试琴的用心。听了儿子这样的表白,我只有俯伏敬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