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是声音的一种。
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吵太闹了,所以我们对声音的宝贵,往往浑然不觉。不妨想想看,假如世界上没有了声音,万籁俱寂,那是何等可怕的一种情景。
但是世上的声音又何止千千万万:有鸟鸣婴啼,也有希特勒尖利的咆哮,原子弹撞击弹仓的金属声,臣子们欢呼万岁的轰鸣。莎士比亚的麦克白认为世界说到底不过是一些喧哗和骚动。
音乐是所有这些声音中最好的一种。
现代人是不幸的,因为他们的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平凡乏味。科学无情地剥去了一件又一件曾令我们无知的祖先惊喜崇拜的神秘事物的外衣,剥夺了我们面临世界万物时的神圣感,和这种神圣感给我们带来的欢乐。
幸运的是,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在音乐身上。科学(还有其它学问)在解释音乐方面表现得非常软弱和无能为力,这种情形一点也没有将要有所改变的迹象。我们指点江山,嬉笑怒骂,大言不惭,但是,作为当今世界上硕果仅存的神秘现象之一,音乐仍然令我们头皮发麻,肃然起敬。
不知你注意到这种情景没有,几个人在房间里聊天,谁无意中摁了一个按钮,几个乐音响起来,然后气氛就一下子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好象空气中突然充满了一些东西。
音乐是天使的语言。当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天堂就短暂地降临到人间了。在长大以后,我们逐渐学会了撒谎、欺骗、钻营,我们日渐变得冷酷、虚伪、贪心,对不公正的事情我们转过头去,还时不时地嘲笑一份真诚的感情。但是每听一次好的音乐,我们渐渐干涸的心就又湿润一下。所以音乐是天堂里的雨。所以莫言说“音乐实际上是唤起人的心灵之湖波澜荡漾的声音”。
音乐是生命之流。
作为二十世纪的人,我们不幸或有幸地目睹了许多艺术样式的衰落。特别是语言文字艺术,象小说、诗歌、散文,在乔伊斯、普鲁斯特们的天鹅之歌后,已经有人在预言它们将死去或进入博物馆。我们又见着新的样式的发生,象电影,电视,甚至是电子游戏。唯有音乐,在此物欲横流的世界上,不仅没有丝毫式微的迹象,反而一发蓬勃壮大,势不可遏,简直是铺天盖地而来。
这是有道理的。象《教父》这样高质量的畅销小说,我们很少会有人去读第二遍。《战争与和平》这样极品的经典,再狂热的爱好者,读个五遍以上也会吃不消吧。《红楼梦》当然可以读二十遍,但是世上只此一部。美国有个老太太,一生把电影《飘》看了七十遍,那是毛病。但是我认识把德沃夏克的《新世纪交响曲》听了几百遍的人,而且这种人在音乐爱好者中一点也不算稀奇,平常得很。著名指挥家冯·彪洛有一回指挥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大受欢迎,他兴之所至,在听众的要求下竟指挥乐队接着又来了一遍!设想,若是换了老维克剧团演的《李尔王》又会如何?音乐具有其它艺术远远望尘莫及的“可重复性”,这就是为什么它几千年来常盛不衰的奥秘所在。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文学界一片“巴尔扎克已死”的喧嚣的同时,音乐界却听不到任何“贝多芬已死”的声音。没有人能解释音乐的这一惊人特性。
音乐的真正的奥秘是欢乐。这一点一定会引起争议,因为大多数人分明在音乐(例如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中听到了许多的痛苦。没完没了、难以忍受、撕心裂肺的痛苦,还有命运的敲门,拼搏精神,灵魂的拷问,等等。我要说这些都不是音乐的精髓。音乐的精髓是欢乐,但这不是粗俗的乐趣或“喜洋洋”式的快乐,甚至可以说不是任何一种世俗的欢乐。这是一种神秘的、无可言状的、与天堂婚媾般的欢乐。对此我不想多说,唯求诸君能感之,语言文字对此实在是太无能为力了(难怪小说什么的要绝种,也是活该)。还是去听贝多芬的《欢乐颂》吧!
大江流日夜,音乐这一生命之流是永不枯竭的。天空中将永远回荡着音乐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