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试着接受一部音乐作品,简直就象要经历一场带有神秘色彩的小小悲欢,让人无限感慨:那是前辈天才的心血之作,倒映着山水的幻影,冷藏着梦幻的幽香和历史的心境,经历了百年坎坎坷坷,被一代代有情人在琴键上摩挲揉捻过,才与我萍水相逢。它头戴光环,理应受我膜拜。而当我避开种种诱惑,冷落着书籍和朋友,忍把光阴换成倾听的时候,有时却发现我与它并无缘分,甚至,它对我来说简直是一通“冠冕”的折磨,给我平添倦意。
也许是由于我的襟抱不够宽广,耐性不够强韧,修养不够深厚,或干脆是那作曲家秉性傲岸,令我敬而远之。所以,头一次倾听一部名作时,总有些忐忑不安,因为即将支付几十分钟冒一次险——它固然已有许许多多的知音跟它眉眼际会、娓娓诉情,把它当成温暖的栖身之所,可是,那片佳丽胜地真的跟我这流浪者有缘,肯慨然留我住下吗?
怀着这样的心思听了西贝柳斯、马勒、弗兰克等等与我曾经陌生,但经过小心翼翼的试探终能倾心相许的作曲家,当然也常听莫扎特、贝多芬、巴赫那些早已从我心坎上长驱直入的故友。听音乐的体验与回忆类似:情感的游历与思绪的剪接由于不甚明晰而更富激情和张力。比如,想在家中看一看夜空,只好在玻璃窗上把鼻尖贴扁,从没有表情的高楼的缝隙里凝望繁星,于是头回听西贝柳斯的《第二交响曲》时,眼前就不禁涌起一片荒寒苍劲的海之墨蓝,间有粼粼波纹;此外,既然儿时的玩耍中曾在草丛里打滚,嗅过泥土的清新气味,今日听德沃夏克,就觉得“我”的捷克的风一定很有质感,几乎能摸出颗粒,大片森林里满眼都是沉甸甸的绿与黄。从表面上看,与那些陌生作曲家的交流使我在自己的精神空间里发现了一片尚未开垦的林海雪原,但哪怕是第一次听,这新鲜的历程仍象一场回忆。
也许,之所以被某些音乐深深打动,正因为它们之中有一个理想中的自己,又虚幻又真实,又熟悉又陌生。沉醉于巴赫的宁静与虔诚的时候,他其中有我;为萧邦的似水柔情倾倒着,我仿佛正置身于夏日里的一片凉绿之中,在搀杂了亡国伤痛的绮丽乐思中体验青春的沉重和癫狂;听贝多芬的时候,他牙眦俱裂地挥拳砸我的耳鼓,而此时的我,也正脊梁坚挺,目光刚毅。是的,我生命的一部分信息,早已寄存在音乐之中,倾听的时候,它们在空气里振动,挥发,扑打在我的肌肤上,我不由默默牵挂起自己的神之所倚,心之所痛。而那教堂里的管风琴,传唱民谣的猎手,音乐会上的宠儿,同样在我的“回忆”里。音乐的历史有多幽邃,回忆就有多漫长,歌声传得多远,回忆就有多宽广。
其实,对一首曲子的亲疏并不值得我耿耿于怀,因为它不过记录了时间长河里一小段他人情感的隐秘,与我何干。但既生而为人,我们对生活中体验过的哀乐就不能忘却,对以后的衰老和死亡更无法释怀。音乐在“过去”,又在“远方”,旅途上有音乐作伴,行囊里就渐渐塞满了回忆,我打开它清点着自己还拥有多少渴望与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