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年了,美国的布鲁克纳协会作为布鲁克纳和马勒的代言人,抱着一种丈夫气概做了不少响铛铛的工作。因此,值此十年来的回顾之际,我很乐于应他们所请,说说我对这两位大师的看法。给我一个题目而要说两个人,“布鲁克纳与马勒”,这表示确信他俩是互有助益,各有所成的,就是说,在其艺术的血缘关系上,他俩一个紧挨着一个。
我原先还不大愿意写这个题目,也确实不以为这个太过简单的“与”字就用得很恰当。马勒的原话该是最好的说明:我常听他说布鲁克纳是他的领路人,而他自己的创作正走在布鲁克纳——他的师长照亮的道路上。当然这是四十多年前的老话了,比他另外所有的作品都要来得鲜活的《第二交响曲》就表露了他和布鲁克纳的这层亲密关系。尽管从《第三交响曲》开始他有了显著的进步,越来越远地背离了布鲁克纳的跑道。我不记得马勒后来再说过这种话。不过,一直到他最后的作品,我们仍能偶尔发现布鲁克纳的面目。因而,这句话对弄清他俩之间的关系,获得一个比较明确的概念,还是有点价值的。
关于布鲁克纳的文献已有很多,我自己也写过一本关于马勒的书。现在(就我所知)对布鲁克纳与马勒的比较研究已经展开,因此我将尽力对他们的关系作些说明,以探清是什么使他们走上一条道,又使他们分开。我们会发现他们在很多重要的方面相似,反过来在其他许多并非不要紧的地方又是不同甚至对立的。我们发现他们如此密切相关,叫人觉得理解其中一个自然也就在相当程度上理解了另一个,但他们又是如此不同,这两个人根本就不可能完全融合起来。显而易见,要同时理解并爱上他们两位需要非常复杂的音乐口味和难得的、辽阔的精神跨度。
在涉及实际音乐创作的详细材料时我的比较无须作茧自缚。他们作品的精神源头和这两个人的个性才是我们考察研究的关键主题,不仅是他们的作品在其音乐这个词本身的含义上让人惊叹,更因为努力探究在那些作品之上放射的光芒正是一篇评论不可或缺的要旨。真要确切地论证这两位作曲家的作品之间有清楚的联系,那就只有唯一的选择:通过演奏。现在把这一点放一放(对我来说)也是很让人高兴的做法,虽然明知在音乐与他们之间并无一道可以借助言辞直接贯通的桥梁,我还是想为拐弯抹角地靠近这个题目做些尝试。在一位作曲家与他的作品内里总有一根神秘链条,它使我们有可能通过其作品发现他的灵魂,知道他的心灵穿过一条幽秘的暗道在他的作品里袒露出来。因此我希望通过对这两位大师个性的讨论,能使我得以弥补一篇只是讨论其作品的文章的部分不足。
什么使他们相连?
布鲁克纳作了九部交响曲,马勒也不多不少,他们同样在三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写出了主要的富有创造力的作品,主题、发展、织体都是(保持其本来状态的)真正的交响曲式。他们作品中决定性的进步阶段都在第三和第四交响曲之间,并在第四和第五交响曲里达成了风格的转变。他们的第四交响曲都打开了一个在他们原先的作品里从未能够瞥见的新天地。一种热情、浪漫的光华在布鲁克纳此后的英雄性音乐世界里跳跃;一种温柔如仙人传奇般的牧歌抚慰着马勒狂乱的心。两个人的第五交响曲都大大增强了对位风格,辟出了深思熟虑、挥洒自如的成熟期战场。经过克制的简练、不露声色的讲究、在技巧和结构上都力求节俭,这些已不再是他们要操心的了。惟有在马勒的众多歌曲里,我们才能发现他和这种风格不尽合拍。此外它们就共同担负着要在交响曲式中实现它们的完整生命状态的强烈欲望,在巨大的范围里展开漫无节制的宣叙。他们的交响曲彼此相似还有特别重要的一处,就在于那些都十分庞大的交响曲里的末乐章。
广泛编织而本质上还是全音阶的主题与复调直接表露了他俩骨子里的古典传统。诚然,马勒后期的复调发展非常复杂、大胆,也有他高度的个性特征。对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位,教堂圣咏都象奥地利乡间的兰德勒舞一样自然。竭力做出的一本正经和乡民的快活情绪面对面撑起他们天性里的支架。这是通往古典主义的、由舒伯特在前头走着的路。他们联系的纽带是牢固的,在另外的方面,还表现为建立在他们的和声基础上的那些旋律的风格和(尽管他们还是各有不同)他们对阶段性结构的对称和秩序的共同爱好。甚至在马勒后期,没有什么可以替代他对形式与和声领域的大胆追求的时候,也还维持了清楚的阶段性结构和音响基础。两个人都用无尽的狂欢筑起高潮,在漫漫的持续的紧张里,以不顾一切的渴望释放眩目的动力。
在他俩乐中那些迷人而抒情的瞬间我们时而会碰到一种明显是奥地利式的、叫人回想起舒伯特来的魔法,在马勒这头还常常混杂着一股波西米亚-摩拉维亚风味。不管怎么说,毕竟马勒和布鲁克纳还(通过不同的途径)同是基督徒。他们的音乐灵感源泉的本质还是得自这种虔诚的深处。这是他们宏富的主题库的主要来源,在他们的作品中支配了一个最为重要的表述领域,它把那些音流里的激浪推上一个特殊的高度。这两位的音乐语言总是不太兴奋的,总是倾向于怅惘、剧烈的苦难和痛不欲生的极端情感,他们在高度的迷醉里获得高潮。透亮的阳光、湛蓝的天空很少能在他们那些统统与地中海的气候恰成对比的音乐氛围里出现。布鲁克纳给他的第四交响曲一个标题——“浪漫”,同样的感觉我们在马勒的早期作品里也会碰上,只不会碰上那些把他从布鲁克纳身边拉开的魔法。可是他二位后来的作品里浪漫一词就鲜有耳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