埙-笛之恋
新华社莫斯科1960年1月1日上午7时电携着中国人民的深情厚谊,著名指挥家曹鹏,青年作曲家陈钢、何占豪率上海交响乐团今抵伟大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首都莫斯科,进行为期两天的文化交流。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的首场演出将于今晚在莫斯科大剧院举行。
《梁祝》写于1959年春的上海,作者陈钢、何占豪当时还只是上海音乐学院四年级的学生。乐曲取材于中国古代民间传说《梁山伯与祝英台》,并糅合了东西方音乐的风格。今晚,乐队还将首次用中国古老的乐器——埙,演奏西洋协奏曲。
银色的莫斯科。天,泛着微亮的灰色,雪,含着蓝翡翠和碎银般柔和的光泽。那辆老吉普车只露出半个绿色的脑袋,它随着沙沙的雪花快乐地颠呀颠,终于停在城堡金色的圆顶下面。
许多奇形怪状的匣子从车上卸了下来,一排溜等在雪地里。城堡古铜色的大门缓缓打开了,踏上铺着红地毯的楼梯,穿过长长的走道,尽头的小屋里生着暖洋洋的红炉火。指挥家赶忙起身迎接,刚才丢下的咖啡小匙,依然在杯中悠悠划过她的圆舞步。
匣子被一个个打开,黑的单簧管挺直了身,金的圆号腆着肚,银的定音鼓稳稳地立好。仿佛一场演出就要开始似的,壁炉里的木柴也激动得涨红了脸,“噼里啪啦”作响。咖啡杯里的小匙慢慢停止了独舞,屋里所有的精灵都在屏息等待。
突然指挥家叫了起来:“可是埙呢?最最要紧的埙,怎么不见了?”
古城堡震动了,从四方的角落,惊讶的叫声汇到了一起,可是埙呢?可是埙呢?埙,埙……
新华社莫斯科1960年1月1日17时电为本次演出特别赶制的埙不慎在航空货物托运中丢失。埙为我国特有的古代吹奏乐器,在莫斯科本不可能有替代品。为不辜负上海交响乐团的盛情,苏联文化部破例将莫斯科博物馆内珍藏的1号埙借与上海交响乐团使用。该珍藏1号埙系我国河姆渡遗址遗散的出土文物,存在年代约为公元前四千八百年。埙,陶制,黑色,桃形,前后共6个音孔,声音辽远而深沉。
埙觉得一片刺眼的明亮。天花板上,爱神、牧羊女的浮雕在成群嬉戏,面前粗壮的柱子和高高的平台简直是为巨人搭就的。包厢两侧垂着滚金边的丝绒帷幕,墙壁上点着烛台形的灯。光明原来可以这样直泻而下。埙曾在河姆渡凝重的土层里沉睡了几千年,又在博物馆微明的水晶柜里安卧了几十个春秋。眼前突然到来的这片辉煌让他感到梦游一般的惶恐不安。
倏忽间,观众席上的灯光黯淡了,所有的光亮都聚敛到舞台上来,要把埙的周身穿透似的。又忽然,一片宁静中几声似有似无的“啾啾”的鸟鸣,慢慢地,朗朗地响起来了,从漆黑的远方,竟飞出两只蝴蝶来。仿佛就是刚才的灯光幻化而来的,它们扇着银蓝色的翅膀,一直飞到乐队里来,飞进一根银色乐管的音孔,在那里面徜徉缠绵,又快乐地飞出,在光明与黑暗间追逐嬉戏。
单簧管和小提琴发出绿色的共鸣,春天到了,乐曲开始了……
而埙注意到,那根银色的乐管此刻优雅地低下了头,在灯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泽。她叫长笛,坐在埙的前排,让埙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她。
舞台聚光灯下,华贵的小提琴旁若无人,如痴如醉地摇摆,琴弦下流淌出的音符也随着时起时伏。就在这行云流水般的乐章里,蝴蝶翩翩地舞蹈,它们甚至飞到埙的面前,轻轻一扑翅膀,便送来春雨之后的大地芬芳。
埙的眼前渐渐迷乱,可透过蝴蝶透明的翅膀,他依然搜寻长笛的身影。她似乎有意躲着他,只在小提琴的表演之后,悄悄地和上几声俏丽却不张扬的乐音。但埙觉得,明媚的春光下,笛声带着淡淡的、甜蜜的哀怨。他看着长笛瘦弱、微斜的身影,心里不禁涌上一丝无名的悲凉。他想对长笛说些什么,可是乐队的合奏渐次响起了,无数幸福的乐音冲走了游丝般的惆怅。慢慢地,慢慢地,所有的乐声都淡了,蝴蝶收起翅膀,歇息在长笛闪亮的高音键上。
更活泼的回旋曲由小提琴拉响,蝴蝶舞得忘情,长笛也像变成了一个孩子,吹着调皮的口哨,让音符一忽溜地闪过。埙终于舒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长笛是那么年轻,不可能像自己有积淀了几千年的沧桑。更何况那些纯真可爱的音符,从长笛的音孔里溜出,又钻进埙的体内,敲响了埙久眠的青春。埙觉得,长笛和自己,就仿佛是那对蝴蝶,恋着,追着,孩子般地打闹着。埙甚至听出笛声里含着少女的娇羞,让他又一次迷失。
等埙再一次回过神来,低沉的铜号却赶走了那个亮丽的春天,提琴开始拨弄喑哑的低弦,一直拨到人心烦意乱、六神无主起来。埙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在慌乱的合奏中捕捉长笛的声音。他听到她那么惊惶地叫着,他望见她凄美无助的目光。埙沸腾了,整个乐队咆哮了,埙决计要对长笛说些什么,可是她痛苦的呻吟却挣扎着穿越过来,柔柔地捂上埙的每一个音孔。
没有言语,埙和长笛隔着音乐久久注视。小提琴的琴弦多像人的神经,她每拉一声,都拨动着灵魂,叫人肝肠欲断。而大提琴一句句低沉的应答,又是在向心灵柔软而不可触摸的深处探寻。
“他们是在代替我俩倾诉呢!”埙在心里对长笛说。
他看到停在长笛身上的那对蝴蝶渐渐蜷缩,它们在暴风雨来临前恐惧地战栗。舞台灯光中飘荡着蓝色的音符,像一个个忧郁的灵魂,忽而发出端绪的呻吟,忽而发出哀怨的祈求,而结束总是痛苦的叹息。
突然一阵急雨似的板点,咚咚的鼓声催促着整个乐队疯跑,纵使小提琴几次三番阻拦,合奏的声音还是越来越宏大,似乎要托起屋顶,使整个剧院飞向天空。上升的音乐里,一只蝴蝶就要死去了,像一片落叶,悄悄飘零。忽然愤懑的低音锣声,舞台在埙的眼里裂开了,所有蓝色的音符都纵身跳了下去。而那只剩下的蝴蝶,在一片银光的烘托下,那么满足地降下,降下,降到裂缝中她的同伴身边。
银光让埙眩晕,让埙不由自主地想起几千年前的那片明亮的火光。埙当时还只是一个土制的胚胎,被无意间扔入了篝火,在熊熊烈焰中,生命才得以燃烧。
银光来自长笛。在一片静默中,又响起了悠扬的笛声,两只蝴蝶重又从黑暗中飞来,他们把埙托起,送到演奏者的唇边。这时,埙积累了一晚,不,是积聚了几千万个日日夜夜的情感,一下子喷薄而出了。再生的埙又一次在爱情中燃烧,他深沉的吟唱,和着长笛亮丽的嗓音,让所有的乐器都黯然失色。辽远的埙曲,吹开了剧院的窗门,那对蝴蝶便又乘着缠绵的笛声,飞去,飞去,飞进苍茫的夜幕,化作两片翩翩的雪花,跳起透明的舞蹈……
雷鸣般的掌声,观众席里的灯光次第亮起,整个莫斯科大剧院一片辉煌。在这辉煌中,埙觉得,最美的还是前排那支低垂着头的长笛。
新华社莫斯科1960年1月1日21时电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在苏联首演获得了非凡的成功。莫斯科观众盛赞中国乐器埙的演奏。深沉的埙与优雅的长笛,动情地演绎了《梁祝》的悲剧。埙的历史久远,更为这个爱情传说平添了跨越时空的魅力。
踏上铺着红地毯的楼梯,穿过长长的走道,所有的乐器又一次被送进尽头的那间小屋里。小屋门窗四闭,听不到一点声音。不过埙可以透过窗户望见莫斯科大剧院,望见未散尽的乐曲绕着圆拱形的屋顶螺旋而上,最后聚成一颗星,直指深蓝的夜空。
壁炉里最后一星火熄灭了。于是有两把中提琴艰难地顶开琴盒,侧着身子爬了出来。然后,他们用琴棒一一挑开其他的乐器盒:单簧管、小号、圆号、长号、小提琴……最后是长笛,都站到了小屋的中央。
埙惊讶地看到,乐器们居然跳起了舞蹈。不是他记忆中原始人“欧啊”的狂放舞姿,笨重的圆号微微向单簧管欠身,让她轻盈地挽住自己;大小提琴轻轻依偎,迈着相同的舞步;孤单的长笛高昂着头,独自在中央旋转;俏皮的短笛时而绕到她的身边,得意地扭动腰肢。
可是,这又是一场多么忧伤的舞会。没有乐曲的伴奏,乐器们在夜色下无声地踩着舞步。离开了演奏者,乐器自己是不会发声的。他们只能凭白天的记忆,在心里默默奏响乐曲。
而此时,埙依然像在博物馆里一样,被小心地放在水晶柜里。他无奈地望着这场静默却热闹的舞会。当长笛踮着身子旋转过他的面前时,他们又长时间地相视。黑暗中的长笛,在银光里闪着甜蜜的等待。可是埙同样没法向她表白,离开了吹奏者,他同样发不出声音。
语言极尽之处,便是音乐的开始。而假若连音乐也到了尽头呢?
埙和长笛,就这样深情地注视了一夜,无论长笛是在和谁共舞,她的身子总微微倾向埙的方向。当黎明第一缕曙光照进窗来,她不得不返回笛盒时,埙忠诚的目光又与她依依惜别。
第二天的彩排,埙是那样地投入。他并不因为反复听同一支曲子而觉得乏味,相反,埙慢慢品出了曲中的悲凉:两只灵动的蝴蝶其实就是一对相爱的恋人,他们被无情地拆散,死后化为一对蝴蝶,在花间欢快自由地飞舞,永不分离。
难怪在快乐的序曲中,长笛依然会流露出愁绪。“我知道的。”她用音乐告诉埙,“我们就像那对蝴蝶恋人,结局可能会很悲伤。”
可是埙不相信,冥冥中,他总有一种预感,只要自己能把曲子吹到极致,就有可能永远留在乐队里,永远坐在长笛的后排。
所以每当轮到埙演奏时,他总努力吹出千年不变的忠贞与跨越时空的缠绵。他深沉的音色汇成奔腾的江河,让长笛银色的高音在浪尖跳跃。蝴蝶在他们周围翻飞,如泣如诉的对答,感动了剧院所有的人。头排那位穿军装的苏联文化部长甚至带头鼓起掌来,并亢奋地宣布着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长笛近乎绝望地回过头来,用眼睛说:“我猜到会有什么事发生了。”埙抱以宽心的微笑:“什么也不会发生。恋人最后双双化成了蝴蝶,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然而他的心也随着长笛的愁容沉了下来。
今晚是上海交响乐团在莫斯科的最后一场演出了。雪,越下越大,埙望望剧院外的白茫茫的世界和前排沉默的长笛,心想:“如果白雪能把整个世界埋葬多好!那样银色的笛、黑色的埙、白色的雪,融为一个世界,埙可以几千年、几万年地与长笛厮守,了解她年轻的心,怎会这样的敏感与多愁?”
可是当演出开始时,埙又一次由衷赞叹长笛的活力。她的笛孔里飞出更为圆润的鸟鸣,她愈加纯净的银光照亮了蝴蝶的翅膀。蝴蝶携着她更多的思念的乐声飞入埙的身躯,在他的心里着床安巢。当最后,他们的乐声在空中交汇时,埙听到长笛的低语:“谁让我们来自完全不同的时空,又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相会呢?”
“可是你听我说——”埙真想摆脱乐曲的束缚。
但长笛柔软的声音又一次捂上了埙的每一个音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
掌声像潮水般涌来,埙终究没有说出来。
苏联文化部长又一次激动地跑上台来,与指挥紧紧握手。通过翻译,埙听到一个令他难以置信的消息:为纪念《梁祝》在莫斯科的首演,为增强中苏两国人民的友谊,苏联文化部将把埙作为礼物,赠予上海交响乐团。
埙被交到文化部长手里,又转而郑重地放在指挥的掌上。
埙有点激动地摇晃,他把目光投向长笛,而她的银光淡了不少,她娇弱无力地低着头,勉强地一笑。
然后,埙听到指挥说,作为回赠,他要选一件乐队里音色最美的乐器。埙这时方才领悟了,“不,不!“他在心里疯狂地喊着,然而没有人能听见。
指挥径直走到长笛面前,然后,一手捧着埙,一手握着长笛,高高举起。埙和长笛从没有靠得这样近过,埙看清了长笛秀颀的身姿甚至她笛键上绕的红绳,而长笛头一次感觉到埙淳厚的气息。这一瞬,他们竟都陶醉了。从未这样近过,可这以后,却会是千万里的分离。这时候,埙多想告诉长笛他一直没说出的话呀,可是,他们是乐器,自己发不出声。
蝴蝶重又从埙里飞出来了。只能让那热烈的掌声,结束一切。
新华社莫斯科1960年1月2日21时电上海交响乐团圆满完成访苏演出任务,今晚启程回国。乐团的长笛将被作为两国友好的见证,永远珍藏在莫斯科中苏友好纪念馆里。
埙终于回到了他的出生地——中国。后来,他曾去浙江余姚,也就是河姆渡遗址的附近演出,他还曾与许多支长笛合作。可是,他再也没有见过在莫斯科上空飞舞的蝴蝶。
到了夜晚,每当见到乐器开起了无声的舞会(当然,现在他仍是被放在水晶柜里,只能看不能跳的),他就会想到那支留在莫斯科的长笛,想到他们在下雪的长夜无声地对视,想到她说:“谁让我们来自不同的时空,又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相遇呢?”这时,他就不免像她那样,小女孩般地惆怅了起来。
埙始终没能告诉长笛,他一直想说的是,与她合奏一曲,是他几千年中最幸福的事。不过,假若长笛现在抬头,遥望夜空,她一定能听到埙的这个声音,一定的。
注:原文题为《上古的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