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我们聚集在紫霄宫前的庭院中,跟道姑亚茹学习打太极,在复杂的动作中体会呼吸和平衡身体的方法。
每晚,如山师父为我们开课,我担任他的翻译(这项工作颇令人愉悦)。他常常将弹琴的指法与太极、书法等中国文化联系起来,譬如有次他问:“古琴、书法、绘画,甚至太极,学会一样都不容易,为什么古人能学会所有而且成就斐然?”然后他给出答案:“因为所有的技法都要求一点:找到身体和精神的平衡点,在这一点上,你可以获得放松和平衡。所以,如果你能找到它,这些艺术和技法就相对容易了。”这对我们练习古琴或者太极,都非常有益。
在武当山上呆的越久,我们看到的风景越丰富。山峰之静如《关山月》,森林之美如《風入松歌》,古庙之深如《太古引》,武当山的山水总能给我们全然不同的感受。紫霄宫附近有一古老的山门,孤独地伫立在一处陡坡上,它在这静静的山林中站立了多少个世纪?没人告诉我它的过去。但它的建筑样式和紫霄宫的几乎一样,因此我相信它早在明朝就已存在。在它的曲拱下演奏,是向最伟大的老师——自然——学习的良机。细雨呢喃、鸟声啾啾、虫鸣阵阵.自然之声与琴音相辅相成。古老的琴曲与古老的山门,无不历经了岁月的积淀。
如果将武当山的山峰比作琴曲的旋律(山脉的高低起伏如音乐的高昂低沉),那武当山的最高峰——金顶就应该是这首琴曲的最高潮处。我们在金顶上度过一晚,繁星闪烁,似乎伸手可及,月光映照下,银色的浮云飘过我们脚下。站在金顶上——自明朝后这里几乎没什么变化——很容易理解为何在古人眼中,天如穹庐,地如平盘。
更为惊喜的是,除了自然风光,我们在金顶也发现了乐之风景。第二天清早,我们穿过云彩缭绕的陡峭台阶,登上高处的一个亭子。那里,金顶道士们正吟诵《清静经》,这一保存在陕西省华山石刻上的古老经种,其有声资料只在武当山这里还有留存。一路与我们同行的美国琴家唐世璋先生对《清静经》的琴谱有所研究,他是世界上唯一用古琴演奏该乐曲的人。我们沉醉在道士们快速、富于感染力的诵经声中,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日常仪式的一部分。但对于我们,听到他们赋予这古老的经文以生命的气息,着实动人。我们在殿外静静站立,专注地聆听着诵经声,互相对视时会心一笑。隐秘神奇的古琴音乐之路和武当山陡峭的山路似乎在这里会合了,如同山峰触到了天空。
下午我们通常会在武当山的各处参观游走,无论去哪儿,我们都带着古琴。
离开武当山以后,我们继续走在中国的旅途上。在杭州欣赏西湖之美,在苏州细雨中漫步,在南京观看昆曲表演……每到一地,我们总会拜访当地的琴家,参加各地琴社的雅集,那些琴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观众表现出来的真实的热情让我们惊喜。当我们这些外国人演奏时,给中国观众最深刻的印象并不是我,甚至不是弹奏了35年的唐先生,而是我们最年青的成员——陈詠琪,只有16岁,不会说普通话。来中国以前,她甚至不曾摸过一张古琴,在武当山才开始学习古琴,9天就可以弹出3首琴曲,而且弹得不错。
除了指法和旋律以外,他们在这次旅程中学到了什么?他们在中国的山水和琴人中体会到了什么?他们在此消耗的生命和时光最终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我不知道。我没问他们,但我知道,他们不知道。天气太热,活动太多,在武当山每天要爬一千个台阶上山,再一千个台阶下山。在那样的地方,容易分心。美丽的风景太多,他们没机会停下来好好体味。只有回来以后,甚至可能几年以后,他们才会领悟到,之后的生命已因这次旅行而改变。就像学习古琴,开始时注意力的焦点总是指法和技巧,右手弹哪根弦,左手按在哪个徽位上,只有技法纯熟之后,才能慢慢懂得古琴音乐的意义,开始体验古琴之道。
在我们参加的雅集中,有一首琴歌总是被人反复弹唱,那就是《阳关三叠》,叙述的是古人在阳关送别好友时的离情。徐君跃和他的学生弹唱时,轻柔又略带感伤,优雅动人。而徐晓英和她的学生演绎的方式有所不同,虽然旋律和歌词并无二致,但徐的歌声更悲伤,似乎经由她内心深处抒发出来的悲伤。当我和如山师傅谈起时,他说:“从东、南、西、北各个角度看武当山,景象各有不同。古琴也如此。”来自不同地区的古琴弹奏者们同时用琴声演绎着源自他们个人心灵深处的情感,也同时展现出不同地方风味的古琴韵调。正因如此,我们才能渐渐领略到了古琴旋律风景中的不同“道路”吧。
这琴之道路已经不仅仅局限在中国。如今,因为我们这样的旅行,因为欣赏古琴的人越来越多,内敛、神秘的琴之道路将在中国以外的世界越来越深远广阔。
一路与我们同行的美国琴家唐世璋先生对《清静经》的琴谱有所研究,他是世界上唯一用古琴演奏该乐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