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古琴,包括大多数中国人在内的人对它基本没有认识,略有音乐知识的人也时而会将它与古筝相混淆。这也难怪,这一世界上最古老的艺术,尽管延续发展几千年,但它更多的是作为一种文人修身的艺术,而非公众性的娱乐表演艺术而存在,其根本目的也在于悦己之心而非悦人耳目。所以在今天来说,名列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的“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性文化遗产”,不知是它的幸运还是不幸,幸运是因为它毕竟受到了重视保护,不至于消亡;不幸的却是,这种保护是否真是让这种古老艺术延续发展下去的最好方式,如果不从其人文精神的传承和知识分子内在修养的角度入手,能否真正把古琴艺术的精神实质保存下来?或许是仅仅保存了一种艺术形式而已。无论如何,正因为它是一种典型的一息尚存的文人艺术,今天在中国艺术与美学中都是非常值得研究的。
一、与华夏精神并存的琴道
古琴,中国(同时也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具文化内涵、最有哲人味道的艺术之一。千百年来,古琴艺术在中国艺术与文化的历史长河中,所具有的内涵远远大于一门简单的艺术种类,它凝聚着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的内核,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修身立业的德行。古琴琴器,简洁却具有丰富的表现力;古琴琴制,包含着中国文化“天人合一”的思想精髓;古琴琴道,与中国古老高深的“天道”相互契合;古琴琴德,蕴含着士大夫对人生哲理持之以恒的追求精神;古琴琴曲,生动丰富的故事内涵与艺术表现韵味,是体认中国古典美学艺术意境的最佳方式;古琴琴歌,古朴悠扬,记载传颂着中国历史上美丽动人的典故;古琴琴谱,精炼而传神,是世界上流传至今最古老的音乐曲谱;古琴琴学,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古琴琴境,回味无穷,臻于妙境。本文将从这些方面探讨古琴艺术的美学价值。
1、琴道与天道
宋代朱长文《琴史》中通过师文习琴的过程,给予古琴艺术道与器、道与技之关系一个很好的概括:“夫心者道也,琴者器也。本乎道则可以用于器,通乎心故可以应于琴。……故君子之学于琴者,宜工心以审法,审法以察音。及其妙也,则音法可忘,而道器具感,其殆庶几矣。”[1]可见在中国古人那里,习琴、操缦从根本上讲是心得以通“道”的一个途径,如果“道”不通,纵然如师文先前“非弦之不能钩,非章之不能成”[2],也仍然不能领会其真谛,达到其至高境界,正如师文自己所言“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声,内不得于心,外不应于器,故不敢发手而动弦”[3]。此处之“道”,并非仅仅指琴道,对于君子而言,同时也是其终身所力求体认的“天道”。
古琴虽然只是一种乐器,但从历史上看,从它的诞生到整个发展过程中,自始至终凝聚着先贤圣哲的人文精神。按《琴史》的说法,尧舜禹汤、西周诸王均通琴道,以其为“法之一”,“当大章之作”[4],而且他们均有琴曲传世,尧之《神人畅》,舜之《思亲操》,禹之《襄陵操》,汤之《训畋操》,太王之《歧山操》,文王之《拘幽操》,武王之《克商操》,成王之《神凤操》,周公之《越裳操》等,其中大多一致流传至今。孔子等先哲更是终日不离琴瑟,喜怒哀乐、成败荣辱均可寄情于琴歌琴曲之中。琴是既是先贤圣哲宣道治世的方式,更是他们抒怀传情的器具。缘何如此?原来在琴道中,无论上古时代的天人合一,还是后世所崇尚的“和”的精神都有最好的体现。中国最早的诗歌集《诗经》说明了这点。《小雅·常棣》中有:“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小雅·鹿鸣》也有“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可见,和谐美妙的琴瑟之声,体现了也有助于亲人友人之间的“和”。明代徐青山在《溪山琴况》二十四“琴况”中,将“和”列为首位,其意也在于强调琴之道与德所在。其中说:“稽古至圣,心通造化,德协神人,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性情,于是制之为琴。其所首重者,和也。和之始,先以正调品弦,循徽叶声。辨之在指,审之在听,此所谓以和感,以和应也。和也者,其众音之窾会,而优柔平中之橐籥乎?”[5]可见,古琴从琴制,到调弦、指法、音声,都是以“和”为关键,而“和”正是中国古典精神的最好体现。王善《治心斋琴学练要》说:“《易》曰‘保合太和’,《诗》曰‘神听和平’,琴之所首重者,和也,然必弦与指合,指与音合,音与意合,而和乃得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其要只在慎独。”[6]可见,通过琴达到“和”的境界也并不容易。
进一步讲,在中国古人看来,古琴的琴道(包括琴德、琴境)可以达到“通万物协四气”、“穷变化通神明”的形而上的层次。这可以从两个方面说明:
首先,从古琴的琴制看。古琴看似简单,只有七弦十三徽,却蕴含着变化无穷的声调与音韵(合散、按、泛三音,共计有245个不同的发音位置,左、右手指法不下百种),概因为其本身乃先贤“观物取象”而造,内含许多哲理性的认识。各类琴书的“上古琴论”中对此多有论说。典型的有桓谭《新论》曰:“昔神农氏继宓羲而王天下,上观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削桐为琴,练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7]又曰:“神农氏为琴七弦,足以通万物而考理乱也。”[8]蔡邕《琴操》有更详细的解释:“昔伏羲氏作琴,所以御邪僻,防心淫,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也。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日也;广六寸,象六合也。文上曰池,下曰岩。池,水也,言其平。下曰滨,滨,宾也,言其服也。前广后狭,象尊卑也。上圆下方,法天地也。五弦宫也,象五行也。大弦者,君也,宽和而温。小弦者,臣也,清廉而不乱。文王武王加二弦,合君臣恩也。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征为事,羽为物。”[9]这一思想与中国古典美学关于艺术“观物取象”、“立象尽意”主张是一致的,它也一直被历代琴家奉为规涅。比如刘籍(传为汉人,一说唐五代之际人)的《琴议篇》中说:“夫琴之五音者,宫、商、角、征、羽也。宫象君,其声同。当与众同心,故曰同也。商象臣,其声行。君令臣行,故曰行也。角象民,其声从。君令臣行民从,故曰从也。征象事,其声当。民从则事当,故曰当也。羽象物,其声繁。民从事当则物有繁植,故曰繁也。是以舜作五弦之琴,鼓《南风》而天下大治,此之谓也。”[10]唐代道士司马承祯的《素琴传》中继承了这种观点:“夫琴之制度,上隆象天,下平法地,中虚含无,外响应晖,晖有十三,其十二法六律六吕。其一处中者,元气之统,则一阴一阳之谓也。”[11]这些思想都说明,在中国古人那里,古琴绝不只是一般的乐器,而是具有承载他们人生理想与信念、寄托他们心绪与情思,磨炼他们心性与意志,陶冶他们情操与品味等重要作用的“圣器”。
其次,从琴道的社会功用看。除了与天地变化之“道”相通,与天地万物之“象”相类之外,琴道(包括以琴为代表性的乐道)之所以受到古人的重视,还在于它具有与政通、致民和、维纲常的功能。汉代刘向在《说苑·修文》中有明确说明:“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征为事,羽为物;五音乱则无法,无法之音:宫乱则荒,其君骄;商乱则陂,其官坏;角乱则忧,其民怨;征乱则哀,其事勤;羽乱则危,其财匮;五者皆乱,代相凌谓之慢,如此则国之灭亡无日矣。”[12]乐声之正淫、有法与否关系到国家兴亡,故而要“兴雅乐,放郑声”,这是儒家传统乐论的重要观点。古琴音正声朴,五音清晰,变调严谨,适合体现这种“乐以载道”的主张。因为琴道之由来与天地万物相通,与人间政事人事相合,所以圣人君子借它来纳正禁邪、宣情理性、养气怡心、防心得意。从而使古琴由普通的乐器变成君子一日不可离的修身之器,使操琴不再是通常的艺术演奏,而成为君子养性悦心的悟道过程。历代学者与琴家对这一点多有论说。刘籍《琴议篇》说:“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始乎伏羲,成于文武,形象天地,气包阴阳,神思幽深,声韵清越,雅而能畅,乐而不淫,扶正国风,翼赞王化。”[13]扬雄《琴清英》中也认为:“昔者神农造琴,以定神禁淫嬖去邪,欲反其真者也。”[14]后世的一些琴学或琴谱著述往往开宗明义,首先都要强调琴道的这个方面,以此来规范习琴者之心灵,保持琴德琴艺之高尚。例如朱长文《琴史》有:“夫琴者,闲邪复性乐道忘忧之器也。”[15]明代徐祺《五知斋琴谱》则言:“自古帝明王,所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咸赖琴之正音是资焉。 然则琴之妙道岂小技也哉?而以艺视琴道者,则非矣!”[16]清代程允基《诚一堂琴谈·传琴约》言:“琴为圣乐,君子涵养中和之气,藉以修身理性,当以道言,非以艺言也。”[17]
琴道的这种重要的社会功能是与审美感兴过程直接相联的。唐代薛易简《琴诀》:“琴之为乐,可以观风教,可以摄心魂,可以辨喜怒,可以悦情思,可以静神虑,可以壮胆勇,可以绝尘俗,可以格鬼神,此琴之善者也。”[18][NextPage]
2、琴德与人德
桓谭《新论·琴道》曰:“八音广播,琴德最优。”[19]何谓琴德?顾名思义即古琴之品德,我认为可理解为人在习琴、操缦过程中及籍由这个过程而提升的人品“德性”。嵇康《琴赋》有:“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20]他在赞颂古琴琴德之高深难及的时候,何尝不是在说做人要达到至高的德之境界之艰难。司马承祯《素琴传》中举古代圣贤孔子、许由、荣启期之例,说明琴德与君子之德、隐士之德相契合:“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而弦歌不辍。原宪居环堵之室,蓬户瓮牖褐塞匡坐而弦歌,此君子以琴德而安命也。许由高尚让王,弹琴箕山;荣启期鹿裘带索,携琴而歌,此隐士以琴德而兴逸也。……是知琴之为器也,德在其中矣。”[21]我们可以从两方面看待这个问题,一方面,习琴操缦有助于人之德性的滋养提升;另一方面,倘若是无德之人,即使其有较高的操琴技巧,也难以达到至上的琴境,因为他有违琴德。也就是说,琴虽然为养德之器,但本身也凝聚了德性之士的涵养。琴德一方面通过操缦姿态、琴曲格调、琴声清雅等诸多表现出来,另一方面则与其处世态度与人生境界融为一体。如刘籍《琴议篇》所言:“夫声意雅正,用指分明,运动闲和,取舍无迹,气格高峻,才思丰逸,美而不艳,哀而不伤,质而能文,辨而不诈,温润调畅,清迥幽奇,参韵曲折,立声孤秀,此琴之德也。”[22]清徐祺在《五知斋琴谱·上古琴论》中把这个问题说得更为明确:“其声正,其气和,其形小,其义大。如得其旨趣,则能感物,志躁者,感之以静;志静者,感之以和。和平其心,忧乐不能入。任之以天真,明其真而返照。动寂则死生不能累,万法岂能拘。古之明王君子,皆精通焉。未有闻正音而不感者也。……琴能制柔而调元气,惟尧得之,故尧有《神人畅》。其次,能全其道。则柔懦立志,舜有《思亲操》、禹有《襄陵操》、汤有《训畋操》者,是也。自古圣帝明王,所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咸赖琴之正音,是资焉。然则,琴之妙道,岂小技也哉。而以艺视琴道者,则非矣。”[23]
琴德高尚,仁人志士以琴比德,借以抒怀咏志,历代琴诗、琴曲中这样的作品很多,阮籍的咏怀诗,嵇康的广陵绝唱,白居易、苏东坡等人的赞琴诗,均把琴当作君子之德的一个物化符号来看待。
关于古琴对琴德与人德的磨炼滋养将在问题二中论述。
3、琴境与意境
何谓琴境?白居易有《清夜琴兴》诗言:“月出鸟栖尽,寂然坐空林。是时心境闲,可以弹素琴。清泠由木性,恬澹随人心。心积和平气,木应正始音。响余群动息,曲罢秋夜深。正声感元化,天地清沉沉。”[24]这可以说是对于琴境的一个最好的描写。以我的理解,所谓琴境,就是古琴艺术所形成的意象和意境。
中国传统艺术与美学以追求审美意境为理想。所谓意境,用宗白华先生的话说就是:“意境是造化与心源底合一。就粗浅方面说,就是客观的自然景象和主观的生命情调底交融渗化。……艺术的境界,既使心灵和宇宙净化,又使心灵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味到宇宙的深境。”[25]古琴艺术的琴境,正是在使心灵和宇宙净化与深化这一点上,与中国艺术的最高理想“意境”相互契合。也正因为如此,宗先生也举了唐代诗人常建的《江上琴兴》来说明艺术(琴声)这种净化和深化的作用。[26]这种描写古琴琴境之超然空灵的琴诗还很多,比如阮籍的《咏怀诗其一》:“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鸣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比如唐代吴筠的《听尹炼师弹琴》:“至乐本太一,幽琴和干坤。郑声久乱雅,此道稀能尊。吾见尹仙翁,伯牙今复存。众人乘其流,夫子达其源。在山峻峰峙,在水洪涛奔。都忘迩城阙,但觉清心魂。代乏识微者,幽音谁与论。”比如唐代杨衡的《旅次江亭》:“扣舷不有寐,皓露清衣襟。弥伤孤舟夜,远结万里心。 幽兴惜瑶草,素怀寄鸣琴。三奏月实上,寂寥寒江深。”比如清代刘献廷的《水仙操》:“天行海运旋宫音,万象回薄由人心。移情移性琴非琴,刺舟而去留深林。海水汩没鸟哀吟,余心悲兮无古今,援琴而歌泪淫淫!”等等。从这些琴诗中均可见出那种经由琴声对心灵的洗涤与净化而实现的对人生透彻领悟与对暂时性的时空的超越,从而把握永恒的宇宙之道。
我们知道,审美对象所引发的审美感兴有不同的层次,并非都能够达到使心灵和宇宙净化与深化的意境的高度。这一方面取决于欣赏者的心境(他的修养、学识、境遇、年纪、情绪等方面都会有影响),另一方面也在于艺术作品的感染力(能否引起欣赏者的情感活动与心灵互动)。古琴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在今天,都应该说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艺术,它不仅对于演奏者,同时对于欣赏者,包括演奏的时机、环境,都有很高的要求[27]。从某种意义而言,古琴是带有一定哲理性的深沉艺术,惟其如此,它也更能够把人引入形而上的审美意境层次。这可以从内容与形式两个方面来理解。
首先,从内容上说,古琴琴境的形成既与其深厚的文化内涵有关,同时也与其本身的艺术创作与审美欣赏特点有关。琴曲、琴歌的形成正如唐人王昌龄所总结的“三境”(物境、情境、意境)那样,大多是:“遇物发声,想象成曲,江出隐映,衔落月于弦中,松风嗖飗,贯清风于指下,此则境之深矣。又若贤人烈士,失意伤时,结恨沉忧,写于声韵,始激切以畅鬼神,终练德而合雅颂,使千载之后,同声见知,此乃琴道深矣。”[28]琴曲、琴歌基本上可以分为三种,即:描写自然景物和人们触景生情的(物境),诸如《高山流水》、《平沙落雁》、《潇湘水云》、《碧涧流泉》、《梅花三弄》等;描写现实生活中人们的各种悲欢离合境遇的(情境),诸如《阳关三叠》、《龙翔操》、《关山月》、《渔樵问答》、《大胡茄》、《屈子问渡》等;描写人们喜怒哀乐之心理情结的(意境[29]),诸如《墨子悲丝》、《忆故人》等。严澂《琴川谱汇序》写出了琴曲意象的多姿多彩:“奏《洞天》而俨霓旌绛节之观;调《溪山》而生寂历幽人之想;抚《长清》而发风疏木劲之思;放《涂山》而觏玉帛冠裳之会;弄《潇湘》则天光云影,容与徘徊;游《梦蝶》则神化希微,出无入有。至若《高山》意到,郁嵂冈崇;《流水》情深,弥漫波逝,以斯言乐,奚让古人?”[30]无论其内容如何,共同的特点是通过琴声来表现出古人心灵与宇宙自然相通的意象与意境。这其中既包括对于自然景物的再现与描绘,给人回归山水天地的自在逍遥;也包括对于人生悲欢离合种种经历的刻画与表现,给人对人生与社会的回味反思。最终实现对暂时性、表面性的现实生活的超越,获得一种大彻大悟后物我两忘的宁静心态。
其次,从形式上说,古琴的桐木丝弦及完全用手指操缦的特点,给予它的琴声一种回归自然的平实味道。一般人对此并不理解喜欢,反而认为其音色较为单调乏味,甚至一曲都不能听到曲终,自然很能体味到其中变化无穷、余音绕梁的美妙韵味。清代祝凤喈在《与古斋琴谱补义·按谱鼓曲奥义》中写道:“琴曲音节疏、淡、平、静,不类凡乐丝声易于说耳,非熟聆日久,心领神会者,何能知其旨趣。……初觉索然,渐若平庸,久乃心得,趣味无穷。……迨乎精通奥妙,从欲适宜,匪独心手相应,境至弦指相忘,声晖相化,缥漂渺渺,不啻登仙然也。”[31]他从操缦与聆听的角度说明古琴艺术的审美特点,尽管其音色似乎不像其他乐器那样优美悦耳,然而其疏、淡、平、静的特色正是使人心返朴归真的途径,如果只是图一时的感官快乐,不能耐心持久,那只会感觉索然平庸,很难心领神会,得其妙趣无穷;而一旦静下心来,把握了操缦的奥妙,达到心手相应、弦指相忘、声晖相化的境界,就会真正体验到那种超然物外、恍若登仙的美妙境界。
由此可以看出,第一,古琴琴境的形成不是轻而易举的,如果不能理解琴道,没有修好琴德,很难达到高深美妙的琴境,所以说,琴道、琴德、琴境三者可以说是相辅相成的。元代陈敏子在《琴律发微·制曲通论》中表达了这个看法:“姑以琴之为曲,举其气象之大概,善之至者,莫如中和。体用弗违乎天,则未易言也。其次若冲澹、浑厚、正大、良易、豪毅、清越、明丽、缜栗、简洁、朴古、愤激、哀怨、峭直、奇拔,各具一体,能不逾于正乃善。若夫为艳媚、纤巧、噍烦、趋逼、琐杂、疏脱、惰慢、失伦者,徒堕其心志,君子所不愿闻也。”[32]
第二,正如上面陈敏子所说,古琴的琴境除了这种至高的形而上的意境外,同时也还有各种不同的具体表现。徐止瀛《溪山琴况》的二十四琴况中,既有和、远、古、逸、淡、雅这样较为抽象玄妙的琴境,也有丽、亮、洁、润、健、圆、坚、宏、细、轻、重、迟、速这类较为具体可感之境,这些不仅是操琴要求,同时也因之而达到一种审美的体验。所以,古琴琴境的达到既非轻而易举,也非高不可攀,关键在于能否体会琴道,能否保持琴德。此外,所谓琴境或者说是古琴艺术的审美意境,最重要的是内在之情与在外景物的真切结合,故是离不了“情”的,其感人,其净化,其深化,都缘“情”而生。乐史与琴史中“雍门周为孟尝君鼓琴”的经典故事,足以说明古琴艺术的感染力。大多数琴诗也是操琴或听琴之士因琴生情、感怀兴寄而写下的。如欧阳修《赠无为军李道士》所表现的听琴意境:“无为道士三尺琴,中有万古无穷音,音如石上泻流水,泻之不竭由源深。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心意既得形骸忘,不觉天地白日愁云阴。”[33]常建与白居易可谓唐代最擅长写琴诗的,他们的琴诗往往是从听琴入境,在琴声中体味高深玄远的意味,达到物我两忘的意境。比如常建的《张山人弹琴》:“君去芳草绿,西峰弹玉琴。岂推丘中赏,兼得清烦襟。朝从山口还,出岭闻清音。了然云霞气,照见天地心。玄鹤下澄空,翩翩舞松林。改弦扣商声,又听飞龙吟。稍觉此身妄,渐知仙事深。其将炼金鼎,永矣投吾管。”白居易的《对琴待月》:“竹院新晴夜,松窗未卧时。共琴为老伴,与月有秋期。玉轸临风久,金波出雾迟。幽音待清景,唯是我心知。” [NextPage]
二、鼓琴:文人修身的过程
古琴之所以倍受古代文人士大夫喜好,除了其琴道、琴德、琴境为其所重外,更在于习琴操缦有助于修身养性,成君子之德,也就是说,鼓琴是被当作一种修身的过程看待的,刘向《说苑·修文》言:“乐之可密者,琴最宜焉,君子以其可修德,故近之。”[34]鼓琴之所以有助于修身,可以从下面几个方面来分析。
1、丰富的文化内涵
古琴不仅在琴制上凝聚了中国古人哲理性的思想,而且古琴的琴歌、琴曲创造也大多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每一首琴歌、每一段琴曲均有其动人心弦,教化心灵的故事由来。如果说人类历史上有什么音乐流传最久,至今仍然能够体会其上古生命力之意蕴的话,当非古琴莫属。按各种不同琴谱记载流传至今的各个历史时期的琴曲大约三千余首,其内容丰富,意象广阔,凡象事、绘景、抒怀、寄情、写境,触物而心动者,皆可入缦成曲。按元代陈敏子《琴律发微·制曲通论》中的说法:“汉晋以来,固有为乐府辞韵于弦者,然意在声为多,或写其境,或见其情,或象其事,所取非一,而皆寄之声。……且声在天地间,霄汉之籁,生岩谷之响,雷霆之迅烈,涛浪之舂撞,万窍之阴号,三春之和应,与夫物之飞潜动植,人之喜怒哀乐,凡所以发而为声者,洪纤高下,变化无尽,琴皆有之。”[35]进一步,就琴曲之创制讲,桓谭《新论》曰:“琴有《伯夷》之操。夫遭遇异时,穷则独善其身,故谓之‘操’。《伯夷》操以鸿雁之音。……《尧畅》,达则兼善天下,无不通畅,故谓之‘畅’。”[36] 朱长文《琴史》中也记载上古琴曲的由来,尤其说明了为何琴曲多以“操”、“畅”来命题:“古之琴曲和乐而作者,命之曰‘畅’,达则兼济天下之谓也;忧愁而作者命之曰‘操’,穷则独善其身之谓也。”[37]可见琴曲是君子在不同境遇下的心情写照。从流传琴曲中“操”多于“畅”这点看,大多数琴曲均为古人身处逆境之作,故更易引发人们感慨,也更具有励志教化的作用。从先古帝王的《舜操》、《禹操》、《文王操》、《微子操》、《箕子操》、《伯夷操》,到大诗人韩愈填辞的《拘幽操》、《越裳操》、《别鹤操》、《残形操》、《龟山操》、《将归操》、《履霜操》、《岐山操》、《猗兰操》、《雉朝飞操》,到历代流传的《水仙操》、《陬操》、《获麟操》、《古风操》、《龙朔操》、《龙翔操》、《仙翁操》、《遁世操》、《醉翁操》、《升仙操》、《列女操》等等,每一首琴曲都有一段感人肺腑的故事。正如唐代薛易简《琴诀》所言:“故古之君子,皆因事而制,或怡情以自适,或讽谏以写心,或幽愤以传志,故能专精注神,感动神鬼。”[38]
除了琴曲外,琴歌也大多具有教化道德作用,据《史记》载,孔子为了备王道,成六艺之教,曾将“诗三百”都创为琴歌:“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39]
中国传统文艺与美学思想历来倡导“文以载道”、“寓教于乐”,古琴琴曲、琴歌的丰富内容及其所承载深厚的文化内涵,使其成为古人陶冶性情,自我升华的最好的投向,也是其以情感人,教化他人最好的老师。嵇康在《赠秀才入军诗其五》中吟颂道:“琴诗自乐,远游可珍。含道独往,弃智遗身。寂乎无累,何求于人?长寄灵岳,怡志养神。”唐代方干的《听段处士弹琴》也赞道:“几年调弄七条丝,元化分功十指知。泉迸幽音离石底,松含细韵在霜枝。窗中顾兔初圆夜,竹上寒蝉尽散时。唯有此时心更静,声声可作后人师。”正由于古琴琴曲、琴歌有如此丰富的内容和丰厚的内涵,故君子习琴之目的绝不单单是掌握琴曲的指法,熟记琴曲的曲谱,能够娴熟地操缦,更重要的是对琴曲内容的理解,对其中所包含的先贤精神的体认,进一步由每首琴曲所营造出的高深意境,达到自我品味的提升与德行的锤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