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民仿野斫
所谓“民仿”,即民间的仿制品。所谓“野斫”,即非宫廷御制之琴,统称之为野斫,【5】这是始自明人的一种说法。“民仿”还有依据原样仿造出来之意,而“野斫”不仅说它是出自民间,还包括了一层毫无根据,以意为之的含意。查氏在指出旅顺“春雷”琴不是宋内府原品之后,更用此词加以说明,进一步肯定了它绝非周密《云烟过眼录》所记的“春雷”琴。
对于具有唐代风格的琴,过去的古琴鉴赏家,包括查阜西氏在内,都把它视为唐代宫琴,对不具备唐琴特点的好琴,统视之为唐琴野斫。旅顺这张“春雷”琴,确有晚唐琴的时代特点,而查氏却视之为“民仿野斫”,推测其故,他可能是从题名“春雷”二字上提出来的。因为宋内府原品“春雷”琴是盛唐雷威之作,雷琴所具有的特点皆查氏所深悉,而此琴并无相同之处,且“春雷”二字从书体、刻工上看又皆似晚近之作,所以没有把它视为宫琴,而肯定为民仿野斫之器。
6.绝不在五代以后
在传世古琴中,尚未发现五代时期的制作,然而就北宋初期古琴的形制来看,唐琴的特点保留得还是比较多的。因此,可以断定,五代琴必具有更多的唐代特点,或基本上就与晚唐的制作相同。对于旅顺博物馆的这张“春雷”琴,查氏作出如此肯定的结论,证明他鉴定古琴的阅历是非常之深的。
在与查氏的接触中,得悉与其交往最深的琴友中有几人皆琴学大家杨宗稷的弟子,如彭祉卿、李伯仁。李伯仁当时收藏有两张唐琴,一名“飞泉”,一名“独幽”,皆晚唐所制。这两张琴杨宗稷在《琴学丛书?藏琴录》中皆称之为“鸿宝”,特别是“独幽”这张琴,有寸许隶书刻款“太和丁未”四字、乃晚唐文宗时所造宫琴,是一件晚唐琴中的典型器。李伯仁的这张琴乃查氏深悉之物,所以他对旅顺博物馆的“春雷”琴才作出如此肯定的结论,无疑是与“独幽”特点相印证之后得出来的。可见查氏鉴定古琴采取的是以典型器类比的方法,这是十分科学的鉴别方法。
7.九德过半
古琴声音有“九德”之说。《琴学丛书》称始见于《青莲舫琴雅》。在明清琴书中多有引述。所谓“九德”是指琴音所具有的九项特点。古人把它归纳为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这九个字。第一个奇字,古人曾以为是指琴材具有“轻、松、脆、滑”四项特点而言,但此说早被杨宗稷所否定,他认为九德当论声,不当论材。那么,它是怎样在琴音上得到表现的呢?首先应在按音上得到全面表现,其次如奇、古、静、匀、清这五个特点在散弦与泛音上也应当能表现出来,才算是九德兼全。怎样理解这九个字所表现的声音呢?从词义来看,奇,即不寻常;古,即淳淡而无新韵;透,即厚实而不梗塞;润,即细腻而不枯燥;静,即不喧嚣;圆,即无扁仄之弊;匀,即平均而无大小之别;清,即清澈而不粗浊;芳,即愈听愈觉美好。
一张琴的声音能具备这九个特点,可称之为九德兼全。九德兼全的琴实在是至为稀少,所以杨宗稷在他的《琴学丛书?藏琴录》中说:“……求其音韵全美,无少疵累者,千万中不得一二”,可见在传世古琴中,九德不全之器实在是绝大多数。
一张琴的九德是否齐全,一般人须在安装好弦,经过按弹之后方能知晓。然而查氏则只须“指击回响”即可知其“皆备九德过半”,这说明一位经验异常丰富的琴家或可通过指击回响就已经了解一张琴具有九德中的几个字,可见查氏之于琴学,固不止抚弦按歌而已。
8.令人爱玩不置
上述“九德”中的“芳”字,其实质就是“令人爱玩不置”。这句话在这里是查氏评语的总结,其意是说:即使此琴不是宋内府原品,也是一张晚唐的制作,声音还可能具有九德中的某些特点,是一张令人喜爱不忍释手的好琴。
一个古琴演奏家的藏琴中,能够有一张真正的唐琴,即使是九德不全之器,也是至为稀少的。他们对唐琴梦寐以求之切,往往是无时或释的。即以查阜西氏而论,凭他弹琴经历之久,嗜琴之癖,藏琴之多,经济之充裕,都远出于一般琴家之上,而所缺者,唐代的制作。所以当他见到旅顺博物馆的这张唐琴,其爱玩不置之情,自不免油然而生了。更何况这张琴又与其老友李伯仁所藏之太和丁未款“独幽”琴有着极为相似的特点。可见这句话不仅是一篇鉴定意见的结束语,也反映出一位著名古琴演奏家对唐代古斫的爱慕心情。
三、“春雷”的同名器
在传世古琴中,同名之器甚多,出现同名的原因,不外乎是一个人的制作;或系一个用场之器;或慕名之作;或者就是作伪,大体情形如此。“春雷”的同名之器,除旅顺博物馆所藏的这一件之外,还有两张,一张是已故著名古琴家汪孟舒所藏,另一张是画家张大千所藏。今据所见所闻,并记于此,因为两家皆自以为所藏系宋内府原品,故并存之,以待识者。
1. 汪氏所藏“春雷”琴
已故著名古琴家汪孟舒氏,系清末古琴家佛尼音布弟子,藏琴六张,唐斫有二,以“春雷”为最,因名其居为“春雷琴室”,并请人作图征题以为纪念。三十余年,“春雷”琴未尝暂离汪氏之庭,虽至契亦未肯相借,其珍重可知。汪氏这张“春雷”琴,尺度较为长阔,方头,项、腰作双连弧形,琴书称之为“凤势式”或“魏扬英式”,朱髹,金徽,琴面发小蛇腹与细纹断,底现蛇腹间冰裂断纹,型制浑厚古朴。长圆池沼,池上刻二寸许草书“春雷”二字,池下刻三寸许细边大方印一,篆“玉振”二字,皆在朱漆之下,可见这张“春雷”原本不是朱色。从断纹处可以看见朱漆之下为黑漆,黑漆下有栗壳色漆层。型制特点与雷氏琴极相似。
在《春雷琴室图卷》中,有一则王世襄先生转录汪氏的《春雷琴记》文曰:“盐山孙莲塘尚书之子毓骥(展云)为汉军徐相国桐之长女婿,妆奁媵有唐琴春雷(闻购自豫王府),池下大方印‘玉振’,传为宋徽宗万琴室藏印。轸足明镂金景泰蓝,张莲舫见之云:‘行有恒堂藏琴,多有用之。’展云子寿芝,为章式之世丈胞妹婿,早卒。章姑鑫(稚兰)过门守贞,抚姪逢吉为子。吾家与章氏为世交,先母、顾三姨母恒集资助其孙入学肄业,章姑知余好琴,举以为赠,吾母丈报之以五十金。面漆剥落,倩义元斋主人张重山重修之,今逾二十年,断纹重现,声益松亮矣。甲午年汪孟舒记,时年六十有八。”据此可知这张“春雷”琴是光绪年间大学士徐桐购自裕王府后人之手,而后作为女儿的陪嫁归了孙家,在孙家传了两代,家道中落,因得汪孟舒之母资助,遂以“春雷”相赠,这张“春雷”琴就是这样归了汪氏。
裕亲王福全,为清世祖第二子,康熙六年封爵,其后雍正四年,乾隆十一年两次袭封裕王,至光绪年间其袭封始尽。裕亲王府之琴很可能是分府而来。【6】如是,这张“春雷”琴则可能出自清内府而为明宫遗物了。
2. 张氏所藏“春雷”琴
已故国画家张大千氏生前藏有两琴,据称一为唐琴“春雷”,一为宋琴“雪夜钟”。当年张氏在会晤香港琴人时,自诩所藏“春雷”琴为唐斫,乃周密《云烟过眼录》中所著录者。事见香港琴家唐健垣君所辑《琴府》书中。据广东的古琴家说,张氏这张“春雷”琴乃解放前夕在广州购得,琴为方头,项、腰作三连弧形,即琴书称之为“连珠式”者,疑其非唐代的制作。
张大千在台湾病逝之后,两琴已捐献给台北故宫。据中央音乐学院日本留学生田岛女士提供的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古琴特展总说明》,可知这张“春雷”琴是1987年入藏的,1988年为之举办了特展。由于此琴未经寓目,且知之甚少,故介绍仅如此。
在这两张“春雷”琴中,汪氏所藏乃查阜西氏所深悉之物,至于张氏之琴其是否见过,则不可知了。
四、 结束语
当看到旅顺博物馆的这张“春雷”琴,拜读了查氏写的签定意见之后,深感老一代古琴家对琴学研究的全面和深入。其真知灼见,令人折服。因以作注释和分析,结合对唐“春雷”琴进行一次尝试性的考证。笔者对于查氏之说完全同意之外,谨补充一点,那就是旅顺的这张“春雷”,从琴背漆光与镌刻来看,“春雷”二字及“沧海龙吟”大印,实系重髹后所刻,其原来铭刻已为漆所掩,有字迹影约而不能辩。这种漆却原有名印,重新另刻的古琴,甚至重漆改变颜色之例,都是并不罕见的。至于旅顺博物馆的这张“春雷”琴,在重漆改刻之前,是否为历史上见于著录的另一件名器,只有待将来固有的字迹透出漆表之后,方可知其究竟了。
【1】 蒋克谦:《琴书大全?琴制》糙法。
【2】 李伯仁:“秋塘寒玉”,《今虞琴刊?杂录》。杨荫浏:《中国音乐史稿》。
【3】 杨宗稷:《琴学丛书?藏琴录序》。
【4】 山东省博物馆:“发掘朱枟墓纪实”,《文物》,1972年第5期。
【5】 曹昭:《格古要论?唐宋琴》。
【6】 据说清皇子即位后,令其弟兄迁出宫外,因封爵赐府,并给部分宫内宝玩用具,因有分府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