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歌:从伏牺到神农
中国人崇拜三皇五帝,三皇头一位是伏牺⒄。伏牺吃动物肉,牺、物都是牛字旁,牛是最重要的物,透露了我们祖先曾经跟洋人一样馋牛肉。祭神祭祖讲究用牛,叫“太牢”。
《易经》说,创造八卦的伏牺还发明了“网罟”⒅,“罟”的上部是“网”的变形。都知道网是捕鱼的,但《易经》却说用网猎兽、用罟捕鱼。在别的文明中,猎兽普遍用弓箭,很少用网的。中国人管猎牧民族叫“夷”,字形就是大弓。中国弓箭主要用于战争,将军射雕是显示神箭。用箭射鸟,箭难以回收,生产成本太高。用网捕到的小兽也适合用炮法。谈到打猎,中国人也总是先说渔后说猎,还有“舟车”,都提示着先民的生活不离水边。《易经》说,八卦的发明是受了“鸟兽之文(足迹)”的启发⒆。卦象的三个细道道活象鸟爪子。很多迹象显示,好象中国从来野兽就比较少,人们曾先后拿鱼、鸟当主食。兽都哪去了?古地理学家说,黄河地区缺少欧洲那样的大森林,我更重视人口繁生造成的生态破坏。《史记》第一篇讲的是伯夷兄弟饿死的事,鲁迅的“故事新编”有一篇《采薇》,说这哥俩抵制周朝新政权,“不食周粟”,躲进首阳山里采野菜充饥。洋人会奇怪,为什么不打猎吃兽肉?就说现代“自然”灾害时期吧,城里每人一月二两肉,山里连野菜都挖光了,还打什么鸟猎?推想早在三千年前,中原的首阳山就变成秃山一座了。
鸟的个头比兽小多了。繁多的人口靠鸟充饥,必须是大鸟群,《庄子》描写的遮天大“鹏”就是千万只鸟,出现很晚的朋字(肉部)古人没法解释,我说就是大量的肉。大鸟群多是水鸟。黄河湿地是华夏民族的摇篮,轻轻的鸟爪就能踩出八卦来,可见稀黄泥的黏软,这可是包裹小鸟小兽而“炮”之的现成材料。
华夏文化是农业文明,就该从神农正式算起。古书说“至于神农,人民众多,禽兽不足”,才“教民农作”(20)。务农的时期没有清楚的界线,西方也一样。人类学家说,冰河时代后期各地都生长出大麦,牧民拿它给牲畜当“料”(21)。西方是从打猎自然变为畜牧生活的,种点大麦不过当补充,农业发达是后来的事,中国可不同。马克思晚年惊异地发现,“社会发展规律”有个例外:印地安人跳过了畜牧时期,直接进入“园艺时代”(22)。他不知道,比起中国人来,印地安人是小巫见大巫。“三皇”之一的燧人氏开始用火,据韩非子说,在那以前生吞的竟是蚌蛤之类细小腥臭的东西(23),看来那饿已然挨上了。天赐的大麦并没偏了中国人,“来”字的本义就是大麦,意思是不期而“来”。但华夏食粮的正宗却是粟、黍(小米、黄米)。人家吃牛,我们吃蚌;熬到务农,又吃粟粒。法国汉学家谢和耐(JacuesGernet)管粟叫“狗尾草籽”(23),培育了七八千年才砂粒大。世界最庞大的人口,靠最细小的食物来养活,多么奇特的命运!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不想法解释,文化史的研究者就该寝食不安。
对比西方,他们没有全民长期挨饿的历史,自古就吃烤牛肉至今,所以俞平伯先生管西餐叫“貊炙”(24)。洋人不会有“炮”法,庞然大物的牛,能包成个大泥团吗?
四歌:叫花子怎样吃鸡
讲个佳肴的故事换换口味。这道佳肴名字怪,叫“叫化鸡”。话说乾隆皇帝下江南,在杭州(据另一版本,是在江苏常熟)微服出巡,忽闻一屡奇香,派御膳房的官员追踪查访,原来是叫花子偷了鸡,拿青草裹圆再包上一层泥糊,烧熟了吃。皇帝即命御厨仿做。后来传出宫廷,成为饭店里的一道佳肴,改名为“富贵鸡”。19792月号香港《饮食天地》杂志有篇文章,记载美国喜剧名演员丹尼基在香港“北京楼”用餐,就引用了这个掌故(25)。
富贵鸡的来历决非胡编乱造。第一部中国烹饪学概论的作者、扬州亡友陶文台先生考证(26),乾隆远不是头一位享用叫花鸡的君主。早在始用“天子”称号的周朝,宫廷“八珍”之一的“炮豚”就是用叫花子的烹饪法做成的,不过原料是乳猪(27)。叫化鸡消失了很多朝代,但于美食并无损失。中国的烹饪技法,几千年间一直在曲折前进,从来没有象计时器、指南车那样停滞、倒退。“炮豚”到周朝就发展到七八道工序,历代的御膳,真个讲究龙肝凤髓,新“八珍”花样百出,还稀罕什么土炮鸡?乾隆皇帝馋起叫花子的吃食来,就象慈禧太后爱上了窝窝头一样,不过是吃腻了山珍海味想换换口儿。富贵鸡的吃法,是首先敲破裹在外面的硬壳。那不正是陶器的碎片吗?陶器后来发展为瓷器,它的名称CHINA也是“中国”的名称。这叫人相信,瓷器的前身、中国的陶器,决不是从巴比伦传来的。
清朝的偷鸡贼,可算得了祖先“炮”法的真传。远古吃炮鸟的是饥饿的部落群体。大量的鸟供人群充饥,只能是大鸟小鸟一起裹了黏土放进火里烧。我梦见了那时生活的一幕。
话说,黄帝纪元前五十世纪的一天黄昏,在中原渭河低地的水边,一个部落的人群围着渐渐熄灭的大火堆。强烈的焦臭随着黑烟顺风飘散。过了不久,一位身披树叶、白发苍苍的老妪(那时还是母系时代)一声令下,赤裸着黑瘦身体的女女男男涌上去,用木棒拨出大大小小的黑泥团,敲破了,剥出里面的鸟肉,耐着灼烫大嚼起来,瞬间就一扫而光。这场集体会餐虽然匮乏,却没有半点挣抢,大家自觉服从年龄的顺序。除了得到优先的老人们,没人吃得够上半饱。
一个身躯高大而格外枯瘦的后生又去翻动冷却的灰烬,拣起几个黑糊糊的泥疙瘩。他敲破两个,里面只有一点鸟骨头的白碴。剩下一个最小的,圆溜溜的挺可爱。他没砸也没扔。夜幕降临了,人群消失在黑暗中。凉瑟瑟的风中,传来狼群的哀嚎。忽然响起一阵古怪的声音,“呜呜——呜”,跟狼嚎相呼应。顺着声音看去,只见河坡一处高地上站着一个人影,在月亮的映衬下,正仰头吹着个小圆球…。
这天,世界上出现了一件东西,其奇特神妙远远超过石刀石斧,也大不同于用牛角做成的号子。它就是中国的乐器——陶埙。不能说有人发明了埙,也不能说它是自然出现的。火堆中裹着稀泥的大鸟烧熟时,有的小鸟就烧焦了,骨肉都化为青烟从泥团的破孔中冒出去,剩下个空泥蛋蛋。
屈原在《天问》中提到,帝尧时代彭祖发明了美味的野鸡羹。自那以后烹(煮)代替了炮。但象乾隆那样的盛世,古老的炮法也仍然在叫花子中间若断若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