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广博精深的唐代古琴音乐思想
唐代文献所反映的古琴音乐思想可分为两种。一为艺术琴,一为文人琴。“艺术琴”者,是以琴为音乐艺术。反映着古琴音乐艺术表现古人、时人的社会生活、思想感情。讲求艺术之美,讲求音乐技巧。溶入自身、感动他人。艺术琴人既有职业琴师,也有兼善琴人。“文人琴”是文人爱好。或以琴作自我修养,或以琴娱宾悦己,或以琴怀圣思贤,或以琴避世慕仙,但也有文人爱琴在于其艺术寄情者。
(一)艺术琴的音乐思想
职业琴家在古琴艺术发展中起着主要作用。他们的作用和其它门类的职业艺术家一样,在各自己艺术中,对艺术的发展产生重大的影响。在唐代,琴人或以琴待诏翰林,或以琴师之名授琴为业,或以琴名为权贵幕宾者,应属于职业琴家。赵耶利、薛易简等人即是代表。兼善琴家虽然不以琴为职业,但他们同样是将琴作为音乐艺术。春秋时的伯牙、汉蔡邕、晋嵇康,在唐,李勉韩皋等人皆是。职业琴家和兼善琴人的演奏及相关的诗文,鲜明地传达了艺术琴的基本面貌。
艺术琴的音乐思想可以用薛易简《琴诀》中两个概念来表达:“动人心”“感神明”。“动人心”是要琴的音乐艺术寄托和表达自心之情并传之他人,真切精深而令心动。“感神明”是以琴传达自身内心之情,真切精深,令听者知觉和感受,甚而可达神明,此情则是人生、国家、天地间一切物质、精神存在所引出之情。
赵耶利作为职业琴家中的代表性人物,所留下来表达他演奏美学思想的“吴声清婉”、“蜀声躁急”说,也体现着他的音乐思想,从音乐思想的角度来看,这是把琴作为一种社会文化,一种音乐艺术提出的。从他的吴声蜀声说中看出琴可以优美而不失其高,具国士之风。也可热烈而不失其雅,具俊杰之气。所讲到的,正是作为音乐艺术,最常展示的两大类别:柔情和激情。在赵耶利的琴学思想中,并未以其不合于清高淡雅而见责,却是完全的赞赏。
薛易简在《琴诀》中有关古琴的论述及其追忆自身艺术经历,表明他是一位非常重要的职业琴家。他认为古琴演奏应该“清丽畅美”,但他也鲜明地指出常人只知“用指轻利、取声温润、音韵不绝,句度流美”。而忽视“声韵皆有所主”。“声韵皆有所主”与只求音美句畅相对,指出思想内容是其本源,琴之为乐必须表达琴曲本来面目和琴人的正确而精深的理解、感受。随后薛易简列举数例:“夫正直勇毅者听之,则壮气益增,孝行节操者听之,则中情感伤。贫乏孤苦者听之,则流涕纵横。便佞浮嚣者听之,则敛容庄谨。”说明“声韵皆有所主”的古琴充分表达演奏者对艺术琴曲鲜明、强烈、深厚,情微的思想感情的理解,而令听者受到有力的感染。在此,薛易简没有涉及琴曲不同类型和不同的思想内容,而是着眼于不同人对琴曲的感受的反映。可知薛易简也认为音乐的作用不只是艺术内容的揭示、艺术上的享受、还有音乐对人的思想造成有力影响!有着高尚艺术和深刻内容的古琴音乐是会作用于任何人的内心的,只是因人而有异。这种观点加以薛易简上述诸例,颇似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即音乐现象的最终完成,在于听者的感受,听者的内心是音乐实际效应和感情体现的根据。但薛易简有所不同,他把古琴音乐自身的高度和深度作为总前题。即首先是要“声韵皆有所主”,从而能令即使是心地和人品粗鄙伪劣者也在其音乐之前不敢放肆。强调地指出了古琴音乐作为艺术的深刻性和严肃性。
《琴诀》中讲到的“是以动人心感神明者,无以加于琴,盖其声正而不乱,足以禁邪止淫也”。既然讲琴可以动人心,便证明琴并非只作为礼教之器存在,而是可以悦情思辩喜怒的。那么何以又讲禁邪止淫,是否又在否定七情?并非如此,《琴诀》中所说的禁邪止淫,是以高尚的艺术来抵御色情文化及越礼行为。琴中亦有爱情之曲,例如《湘妃怨》、《秋风词》以及司马相如卓文君浪漫故事中的《凤求凰》等,皆属雅尚之作。薛易简的“禁邪止淫”说,即应是以这类真诚之情,纯正之气,去禁止艳清淫心。
朱长文《琴史》记有司马子微,并引他的《素琴传》。《全唐文》也收有这篇《素琴传》,两者完全相同。司马承祯字子微,学道术有很高名声,曾被武则天召见。他的《素琴传》记录了他自己制琴,又对琴的传统作了总括性的陈述。他对古琴的看法包括了琴的传统作了总括性的陈述。他对古琴的看法包括了琴的艺术性,文人性和圣贤思想三个方面。是唐人古琴音乐思想中有代表性者,即多种或多元思想的复合,而不是以琴为某个单一属性。
《素琴传》在谈到琴的音乐表现时写道:“伯牙鼓琴,子期听之,峨峨洋洋,山水之意,此琴声道人之志也。”是指出用琴来表达人的内心所想,而可以为他人理解,实际是琴对客观事物的表现及描绘,这是音乐艺术的甚为重要的方面。艺术性的体现不只是一般的外形印象,而是具有内在思想的描绘。所以才有峨峨洋洋之壮阔,也才是其艺术性的所在。《素琴传》又写道:“有抚琴见螳螂捕蝉,蔡邕闻之知有杀音,此琴之显人之情也”。指出了琴又可以表达人被外界事物引起的情绪。琴所表现的不是捕蝉的行为现象,而是琴人风到螳螂捕蝉,心有感而生的情绪,影响了琴上的音乐,在即兴演奏时,则可流露于琴。现在可以推想,他的琴所表现的或是时而犹豫,时而果断,不规则的起伏,突然的强弱变化以及断续与不安。在蔡邕的鉴赏力之下,感到其紧张与失常和某种程度上的粗厉,乃觉到其异而判断其琴有杀声。司马子微引此典,乃是在他的思想之中琴的艺术能力是可以达到这种境界,琴作为音乐艺术也是可以达到这种境界,琴作为音乐艺术也是可以有这种表现的。正因为琴是艺术,所以表达感情是其艺术所在。他说“琴之为声也,感在其中矣”,这是作品和演奏者的角度。他说“六情有偏,而听之更切”是从欣赏的角度,而“听之更切”把音乐艺术的影响力放在人的感情中最重要的位置上来。此说甚是精辨。事实上确是音乐比起其它任何艺术来,更能直接影响人的感情。司马子微还写到他自制琴曲《蓬莱操》、《白雪引》,也是琴的艺术性的产物。在他写到琴的演奏时,“琅琅锵锵”、“采采粲粲”、“若云雪之轻飞”、“若鸾凤之清歌”。明丽活泼、和谐流畅。这样美妙欣然的音乐表现,发自他所弹的《幽兰》、《白雪》、《蓬莱操》、《白雪引》,都是他将琴放在艺术之中。
职业琴家在唐代有着重要的地位和贡献,正是他们,使产生于周代的古琴音乐艺术,在唐代没有因外来音乐的普遍流行而被湮灭。他们用自己的艺术才能和意志传播古琴,用前代的文字谱和唐代琴家智慧结晶的减字谱,记写了宝贵的古人心血精华,而可以有不少传至今天,成为人类音乐文化中最独特的果实。《旧唐书·志》第九的音乐部告诉我们自周隋以来,管弦杂曲将数百曲。用西凉乐鼓,舞曲多用龟兹乐,其曲度皆为时俗所知也。惟弹琴家犹传楚汉旧声及清调、瑟调,蔡邕杂弄“非朝廷郊庙所用,故不载”。可见琴家在唐代文化中,在中华文化中的重要位置,唐书乐志不载管弦杂曲是因“皆为时俗所知”。不载琴曲,因“非朝廷郊庙所用”。史官的愚昧而将民间和古典两大类音乐艺术拼弃在外。造成何等巨大损失,只是因为它们的艺术。但何幸“弹琴家犹传楚汉旧声”。管弦杂曲不但前代已荡然无存,便是流行于“周隋以来”的西凉、龟兹乐,也被失落了。从这段记载中,也可以知道在唐及修《旧唐书》的后晋,古琴主要是被作为音乐艺术看待的,它有高雅之位,也有神奇之气,但并未脱离艺术之性。
《全唐诗》中约有五十首有关艺术琴之作、其中以韩愈的《听颖师弹琴》所体现的古琴作为音乐艺术的思想,最为鲜明。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傍。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此诗写出了一首摧心裂腑的琴曲由于一位琴师或琴僧的精彩演奏,而令听者内心感动和震撼,有如冰炭交加,泪流不止。音乐的形象和感情,忽而激昂慷慨,忽而委婉低回,忽而如升九天,忽而如坠深渊。有时如云飞,有时如乌啼,纵横跌宕,令人目不暇接,实在是一位高明琴家精湛技巧和深刻理解及充分表达。在这里,琴的表现没有孤芳自赏的冷清、平淡,而是音乐艺术光焰在强烈思想感情上的喷发和闪烁,今天的《广陵散》当之甚洽。
唐琴作为高度发展的音乐艺术,表现社会、人生题材颇为广泛。陈子昂的诗《送著作佐郎崔融从梁王东征》写道:“镗金铙,戛瑶琴,歌易水之慷慨”,是指琴有此歌,有昔日荆轲“壮士一去不复还”的雄豪之情。《永乐琴书集成》第十二卷记有古人以荆轲易水寒之歌作琴曲,可以与李贺诗相应。是唐人之琴也用以抒发强烈感情。
唐尧客的诗《大梁行》写出了唐琴上另一种强烈的艺术表现:客有成都来,为我弹鸣琴。前弹《别鹤操》,后奏《大梁吟》。大梁伤客情,荒台对古城。版筑有陈迹,歌吹无遗声。雄哉魏公子,畴日好罗英。……邯郸救赵北,函谷走秦兵。……因之唁公子,慷慨此歌行。
诗中告诉我们,《大梁行》是表现魏公子信陵君救赵的豪俊之气并为之而感动,而写下此慷慨无限的《大梁行》诗篇。《大梁吟》所可能表现的,也许不是惊心动魄的争战,但一定是古代英雄所给予的感情推动。古琴音乐有表达如此题材、如此感情的作品,亦证明它的艺术表现范围是很宽的了。
《胡笳十八拍》所表现的是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题材。李颀的诗《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又题为《听董庭兰弹胡笳歌兼寄房给事》,是一篇难得的有关古琴艺术表现人的思想感情的诗篇。在诗中明确而集中写下了著名的琴曲《胡笳十八拍》的内容和感情,同时也对唐代这位著名琴家作了直接而真切的记述。诗中写蔡文姬遭遇的悲剧性在琴中的表达,而使“胡人落泪边草白,汉使断肠对归客”。蔡文姬的复杂的内心感觉在琴中写出,诗人感到了深切的悲哀:“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音乐变化多端:“古戍苍苍峰火寒,大荒沉沉飞雪白。”也有“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诗中尤其写了董庭兰的演奏“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写出他技巧娴熟,表现鲜明。而进一步赞他的音乐艺术之不凡,可以“格鬼神”,引得妖精来趋,“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窃听来妖精”,是极高的艺术赞美。
戎昱诗《听杜山人弹胡笳》也写了一位极有造诣的琴家弹《胡笳》。诗中写董庭兰“攻琴四十年”,应是一位著名的琴家。又早已擅《胡笳》,而且也是善“沈家声”、“祝家声”:“沈家祝家皆绝倒”,都与董庭兰相合。李颀和戎昱为同时代人,极有可能是戎昱在某次听琴时得见董庭兰,未有来往而在经人介绍时有讹误,故记其事而误其姓。戎昱在诗中所记《胡笳十八拍》的音乐内容及感情表达,更为具体完全是音乐艺术的欣赏。诗中感慨“如今世上雅风衰,若个深知此声好”。一方面是西凉乐、龟兹乐盛行,一方面琵琶、筝等民间音乐的娱乐性强,而且普遍的存在,但在人们常叹知音日少的情况下,古琴仍有广泛影响和重大发展,以至千年不断。这种特别情况、只能用古琴艺术性的强劲而强化了它的生命力来解释。
唐诗记录了琴的多个方面,但有关著名琴家,重要琴家却不多。也许有诗不为人重而不传,例如赵耶利虽为当时“贤达所重”,却无诗文写到。薛易简只有自著之《琴诀》而无人写听他弹琴之诗。创古琴减字谱的曹柔是古琴艺术上贡献极大者。他所首创之减字谱沿用至今,也无人写听他弹琴之诗。元稹有两首七言绝句《黄草峡听柔之琴》或许所写的柔之就是曹柔。
其一:胡笳夜奏塞声寒,是我乡音听渐难。料得小来辛苦学,又因知向峡中弹。
其二:别鹤凄清觉露寒,离声渐咽命雏难。怜君伴我陪州宿,犹有心情彻夜弹。
诗中写到柔之作彻夜之弹,非职业大琴家没有这样功力和这许多琴曲可弹。诗中特别写出“料得小来辛苦学”,表明琴家自幼开始而有多年功力,更应是职业琴家的经历。曹柔如果有字为“柔之”,也甚谐调,没有矛盾。
两首诗所写的柔之弹奏之曲,一是《胡笳》,一是《别鹤操》。《别鹤操》是见之于汉蔡邕《琴操》所记的一首古代名曲。表现了一户平民夫妻相爱,却因无子,而遭父母命夫休妻之痛,这是社会性的悲剧,是古琴反映社会生活和思想的一种艺术表现,在唐仍为琴家和诗人所重,可证将古琴作为艺术的思想是明确的。李昌符有诗《送琴客》写道:“蜀琴留恨声”,“天高别鹤鸣”,所弹可能也是哀切的《别鹤操》。
岑参的诗《秋夕听罗山人弹〈三峡流泉〉》写出一位年长的琴家,从诗题的称呼上看不出罗山人是隐士还是道士,可能是一位隐居的蜀地琴家。诗中写他的琴很有俊杰之气:
皤皤岷山老,抱琴鬓苍然。衫袖拂玉徽,为弹三峡泉。此曲弹未半,高堂如空山。石林何飕飗,忽在窗户间。绕指弄呜咽,青丝激潺湲。演漾怨楚云,虚徐韵秋烟。疑兼阳台雨,似杂巫山猿。幽引鬼神听,净令耳目便。楚客肠欲断,湘妃泪斑斑。谁裁青桐枝,絙以朱丝弦。能令古人曲,递与今人传。知音难再逢,惜君方老年。曲终月已落,惆怅东斋眠。